宁月抱着黑猫和廿七说笑着,走到海边竹屋。可才绕进来,便发现海边本空置这几处竹屋都住进了人,炊烟袅袅,满是烟火气。特别是她的那一户小竹屋外,还站了不少人,似乎在等谁。
宁月脚步一顿,眯着眼左右比对着,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也不知道是谁眼尖看见了她,喊了一声“是宁神医!”
宁月便看着那一群人一窝蜂地跑到自己眼前。
她这才认出其中一些都是她在碧罗帐下诊断过的执棋人。
身边那些生面孔,应该是执棋人所带之“棋”。
比起执棋人的孱弱不禁风,各个“棋”那可是个顶个的声音洪亮。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众人对着她拜礼。
“多谢宁神医救命之恩!”
医师治病救人,被患者答谢本不该见怪。可这样一帮江湖侠士一同煞有介事地拜谢,也属实少见。宁月倒是想扶,这一溜人太多,她又不知道从何扶起。
“姑娘妙手回春,我娘的痛症近些年日夜不曾停歇,却在姑娘手下缓解了。”
人群中一个高挑青年带着一位妇人率先站出,他身上腰间别着箭筒和弯弓,似是一位精通箭术的高手。
宁月认不得他,但是认得她经手的妇人,她罹患之症乃为乳岩。
常见于忧郁积忿中年妇人,初时胸乳聚结成核,不痛,但随年限增长,结块越大,若不及时诊治,最终会五脏俱衰而亡。
“你母亲的病还是拖得太久了。女子得病总容易忌讳就医,你虽为人子,但也不能不闻不问。这病情我眼下做不到根治,我所开的药要持之以恒地吃。若是胸口疼痛又起,记得来昌城瑞君堂。”
“好——”青年还不及说,他身边的妇人挤开他来到宁月面前,一把牵住她的手,对宁月和风细雨,细致妥帖那是越看越满意。
“我这儿子不懂事,天天就知道去挑战那什么鹰翔榜,我这病多半是他不孝气出来的,特别是他的婚事,我可太操心了。对了,不知道宁姑娘可有婚配啊……”
“哈哈……”宁月讪讪一笑,想起自己和谢昀没个正式着落的婚约。
“对不住,我家小姐是订了亲的,且梅少侠也无意我家姑娘吧。”
廿七踏步上前,宁月投去一瞥,又垂眼。
他倒是挺替谢昀着想的。
梅清初时眼里只看到这位缓步而来,婷婷袅袅如若一段静谧月光的女子,听到男声,这才抬头看见了铁面面具的廿七。
“……是你。”梅清一下想起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追击,却连他一根头发也没伤着的场中情形。
“清儿,你认识?”梅母刚以为这交情能更近一步,谁想自家儿子竟脸上飞红,拉着她一路从人群里退开。“娘,我突然想起屋子还没收拾好,先去收拾了……”
“啥啊?不是说先见宁姑娘嘛?”妇人不知道自家儿子在躲什么,还一个劲地回头招呼宁月道。“宁姑娘,我们娘俩搬到你隔壁来了,这岛上的船坏了,一时半会的走不了,多来我屋玩儿啊……”
“哎……”宁月不及应声,左右新的执棋人围了过来。
大家大致意思差不离,因着修船的事宜,便想趁此机会好好养伤。许多受了宁月医治的执棋人,想着离医师近些,带着自己的“棋”从岛中中心的位置搬了过来。
海边这一片的竹屋从一开始的零落无人,到现在却是挤得喧嚣热闹。
临了,人群散去,放宁月回到自己的竹屋时,她的腕上脖子上,廿七的手里怀里脖子上,都摆满了执棋人执意要给的各异的“诊金”。什么醉阎罗的酒啊、五毒教能解百毒的蛇胆啊、少林的开光念珠啊……
被人群堵到屋子里,闭门不敢见客的鸢歌听到外面声音消散,这才开门。
“小姐赶大集回来了?”
“……别贫嘴,过来帮忙。”
宁月手上还要护着黑猫,有些吃不住力了。
鸢歌噢了一声,把竹屋的门开得大了一些。
宁月这才看见屋子里还有客人,正是晋王沈霄,他坐在轮椅之上似是等了一段时间,此刻望见她平安,手上还被人礼赠不少东西,唇边添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只不过这笑意没对上宁月一瞬,就被廿七挡去。
“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家姑娘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有了宁月在,廿七的嗓子都柔和了几分。
只不过在沈霄听来依旧刺耳。
他示意小厮将他往前推了几步,直接略过了廿七,迎向宁月。
“见宁姑娘无事我便放心了,今日宁姑娘也劳累了一天,确实该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找姑娘换药吧。”温雅的公子善解人意地准备离开。
医师本能的宁月一把拉住小厮推轮椅的手。
认真道。“这怎么行,药得准时换。”
宁月把黑猫暂且交给了廿七,自己则拿着伤药与沈霄一同回了他的屋子。
留下廿七和鸢歌,一同在屋子里整理多出来的“行李”。
不过鸢歌理着理着,便发现廿七有些心不在焉。看多了话本的鸢歌立马就嗅到了一点男女情爱该有的醋味,她放下手里东西,向廿七靠过去,狡黠之色铺满眼底。
“廿七,你心悦我家小姐吧?”
廿七抱着黑猫的手紧了紧,差点没被黑猫反咬一口。
鸢歌见廿七态度,更是笃定了些。
“唉,正常,我家小姐这样好,在医馆时就有很多人无病无灾也要到小姐这儿来看诊呢,不过那个时候小姐还有和谢家少爷的婚约,那些人也就是想想罢了。我家小姐当时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人呢……”
“你呢虽然功夫不错,对小姐也是忠心耿耿,不过还死了这条心吧。”不是鸢歌想要扼杀廿七这刚刚诞生于襁褓之中的情愫,实在是小姐的体质特殊啊。
“我家小姐的良配只有谢家少爷。”
就算小姐再怎么闹着要和谢家少爷退婚。
小姐的命还需悬在谢家少爷所习的独门功法上。只要一日没有找回七味奇药,把小姐的寒症根治,小姐和谢家少爷的婚约便一日不会解除。
充其量,就是不断地往后延着。
所以,真要喜欢小姐,挺可怜的,那得是一辈子的求而不得。
鸢歌也是看在他们交情不错的份上,才好言相劝。
可廿七却跑偏了话中重点,只强调了一句。
“反了,是谢家少爷的良配只有你家姑娘。”
“……总之你们没结果的,把心思收一收吧,针对晋王殿下也太明显了,连我都看出来了。你也不想想,人家堂堂晋王,和我家小姐门不当户不对,不可能成好事的啦。”
廿七不言。
无人知道,他闭眼时,宁月穿着嫁衣与晋王举行婚仪的画面清晰无比。
许多次午夜梦回,这一幕都在反复出现。
不是他刻意回忆,而是这个结局总是成为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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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的船坏得蹊跷,可是岛上的众人都被蓬莱的大方俘获了。
又有医师,又有良药,又毫无纷争的日子,过于岁月静好,一时无人再提起初选时自己那冲动的异样。特别是那些本应出局离岛的,更是不关心那蓬莱的船到底是怎么坏的,又要何时才能修好。
“小姐,你看呀,它自己跑起来了!”
在鸢歌的欢呼下,宁月在院子里一边调配着新药,一边笑看着黑猫在院子里释放本性的翻滚跑动。
入秋的日光不再晒了,一点热意反而将院子里的药香激得刚好。
待在院中不觉刺鼻,闻着只如檀木一般,沉心静气,好不心安。
“廿七,这药我新配的,你跑一趟给了凡大师送去。”
宁月这些时日都没有闲着。
能来岛上求药的,非是寻常小病小痛,她在碧罗帐下只能看了个大概,先用针术和蛊术先行将病症压住。其中能完全治愈的还是少部分,多数只是叫宁月多抢一些时间在这人间,还是逃不开要长期地服药,和定期地找医师回诊。
廿七叹了口气,他想叫宁月歇歇,可这姑娘一旦扑在医术上就像被迷住了魂似的。只能先遵了嘱咐,乖乖送药去。
却道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宁月的小院来了位贵客。
“宁姑娘,又在配药呢?我给你带了点吃食来。”
一袭红裙的阿什娜提着食盒,带着亲切的笑推开了宁月的竹篱门。
这是岛上开始修养疗伤的七八日来,阿什娜第五次登门了。
宁月一开始还诚惶诚恐,但渐渐地,当她发现阿什娜的目的后,她也不算太意外。
“姑娘别看了,今日不赶巧,我护卫被我叫去送药了,不在这儿。”
“我没说我是来找他的呀?”
怎么不是呢,前四次,有三次廿七都在。
这位圣女嘴上是在跟她聊些有的没的,眼睛却都快长到廿七身上去了。
这目光和前世盯着谢昀如出一辙。
宁月可以说是太过熟悉了。
只是她想不通,她这身上是和这位圣女八字不和吗?为何这圣女总是盯上她身边的人……
“好好好,姑娘不是来找他的。不过我这手上还有活,怕是陪不了姑娘吃些了。”应付阿什娜不是她拿手的事,却被上辈子潜移默化,对着阿什娜有了套话术。
“无碍,你忙你的,我吃我的。”阿什娜打开食盒,里面的吃食也不是什么大燕的美食,而是他们西岚特有的杏露酪。“和之前一样,留张嘴,与我说说话就行了。”
“……”何等的直截了当,目中无人啊。
宁月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像阿什娜这样不顾眼色和氛围地畅所欲言。
“你上次说你这护卫是你请来的?”阿什娜顺着上次的话茬问道。
“多少金?不如我出双倍,你让他蓬莱之后便跟着我吧。”
廿七不在,倒方便阿什娜开门见山。
不然这会儿廿七不是插科打诨,三两句要送人走,便是找点什么借口让宁月出门看诊,总之两人真正能对上话的没有两三句。
“这和钱倒是没什么关系。”宁月捣药的手没停,这话说得顺,几乎没经过思考,所以宁月也不曾察觉这份话意之中蕴藏的底气。
“那前途呢?我西岚国教奎教的护法可是人人挤破了头的位置,我可以直接许他。”
这挖墙脚真是挖得太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了。
可宁月不能不承认,前世的她确实被这些打败过。
她可以清贫地、胸无大志过着她边城医女的小日子,可她不能要求别人也这样想。她看出来前世的谢昀,有凌云之志,也有与志向相匹配的天赋和能力,所以,她肯让。
那……廿七呢。
不一样的。
宁月心里有个声音说。
廿七和谢昀是不同的。
若说前世谢昀是她够不着的虹霞,那么廿七——
好像是她永远伸手就能触及的清风。
惯是无声,她好像也可以笃定,他会在。
宁月把手中的药杵一放,看向阿什娜。
“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若是执意要问,我这儿没有姑娘想要的答案。还请姑娘饶了我,以姑娘身世能力,来日总会遇见更好的。”
阿什娜轻笑一声,咽下一块甜酪,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俯看着宁月。
“我还以为你这性子真的与世无争呢,原也是有在意的人。”
“可我要的,向来都是最好的。能比你身边这江湖第一的剑客更好的还有谁?宁姑娘可不要再故作谦虚了。”
“你的这护卫我要定了,若是他愿意跟我走,姑娘可不要横加阻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