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沈霄照例在宁月施针两个时辰后,猛吐了一口血。
这是最后一次施针,血比起第一日已是清澈许多,正如宁月所料各处脉络洗得差不多了。
虽说这初期的治疗,在腿上还看不出什么成效,但驿馆但凡长眼之人都能看出沈霄精神日益饱满,连唇色都红润许多。原来的殿下如霜雪傲然清贵,但在宁医师面前,又多了几分冰雪消融的暖意。
“听闻姑娘明日便要动身了。”沈霄坐在轮椅上,小厮推着他,执意送着宁月回房一段不长的路。
宁月颌首,“家书急召,想是家中长辈等急了。”
“宁姑娘此经历确实惊险万分,这回家一路或许会有神庙余孽,我可分些护卫送你回昌城。”沈霄体贴道。
宁月的裙角微不可查地被人踩了一脚。
宁月余光瞥过,唇角无奈一勾。
她转身冲晋王殿下还礼。
“多谢殿下,不过我已有护卫,够用了。”
沈霄数不清这两天自己是多少次,将目光从宁月移向这位脸戴贴面面具的男护卫。说他显眼,他在宁月身边绝不插嘴多话;但若说他毫无用处,他又每每都在他与宁月之间横插一脚进来,容不得自己多说半点话。
不过终究是个护卫而已。
沈霄没有一点被拒的不悦,看着宁月温言劝道。
“那便用我的车走吧。昌城离此地脚程须得走上十日,用马车快些也舒服些。”
宁月只觉得,晋王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再行婉拒便有些无礼了。
“那就谢过殿下了。”
第二天,廿七坐在晋王派下的马车车架上,看着不怎么高兴。
远远看到宁月和鸢歌来了,把掌心里的东西一翻,放回怀中。听着鸢歌在马车内,对着宁月大肆赞扬这皇亲规格的马车,面具下的嘴角又下压了两分。
宁月本想问问,没成想马车前来了几个平常忙得不见人影的。
“宁姑娘,一路平安,若是遇到神庙余孽,这是我紫薇门信烟,打开即可就会有附近的紫薇门人来帮忙。”百里鹤一递出一个竹筒,连日的疲惫倒也不影响这位浪荡公子好容色,那看公文都深情的桃花眼看着宁月,好似手上不是信烟,而是什么定情信物。
边上李玉贞横了一眼,拿着信烟就塞进宁月手心。
“宁姑娘,不必担心。此一案有了晋王殿下,不会再出岔子了。我这次与百里他们一起上京,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我和阿姐应该能成功脱籍了。脱籍之后,我姐妹俩定要请姑娘好好吃一顿饭,届时宁姑娘可不要推辞。”
宁月微笑点头应承,玉贞的脸却在下一瞬被从车帘塞进的一个包袱挡住了。
包袱有些眼熟,是寨子里特意织染的靛青麻布。
宁月把包袱搬下,果不其然看见了孟芮。
她轻咳了一声,装作不太在乎的样子。
“我也准备离开这里出去看看,找点有意思的事做。这些吃食我做多了,就顺便给你带了点。可能这次一别,再难相见,你可给我好好活着点。别让我在哪个犄角嘎啦又看见你把自己往火坑推。”
“哈哈……怎么会……”宁月不真诚的否定立刻迎来了孟芮逞凶似的瞪视。
宁月默默收声。
孟芮看宁月那样,恨铁不成钢,但转过脸还是轻轻说了句。
“一路平安。”
马车跑动了起来,终是要离开孟家寨这片土地。
坐在宁月身边的鸢歌忽然坐起,她静了一会儿,肯定中又有些疑惑。
“小姐,你听到了吗?好像有铜铃声呢。”
那铃声很碎,很轻,在白日喧闹的大街并不显眼,可铃声经久不停。
好似布满了这一条长街。
宁月没有去看,只是垂首弯起唇角。
她知道是她们在送她。
虽然口不能言,但她们一样能用声音祝她一路平安。
回昌城的路上,比起去时热闹许多。
廿七的声音好听了,小姐看着也似将廿七当成了自己人。鸢歌便放下心,时不时找他切磋,指点她新学的武功。那便宜师傅使得的是双弯刀,本来是想教些通用的用刀招式。没成想鸢歌天生神力,一把大刀两把大刀在她手里并无分别。
于是教着教着就有些偏了样子,他两把弯刀的招式被鸢歌用两把大刀的方式学去了。只是在他手里杀招是轻盈诡谲,形影无踪的,而在鸢歌手里成了大开大合,逃无可逃的震慑刀法。
虽鸢歌这内力还有的积累,但连廿七都说。
寻常剑客要是和鸢歌碰上,气势一旦被鸢歌压下,就再难赢了。
可惜确如玉贞所说,这一路太平,并没有什么让鸢歌耍起双刀的机会。
当马车再次驶入昌城宁宅的那条巷子。
许是鸢歌写了信的原因,宁父难得白日没在医馆,而是在家门口翘首等着。不过才隔了一个多月,却让宁月些许恍惚,总觉得回家这一幕像是在梦中,透着不真切。
“老爷,怎么在这等着!”
晋王的马车车架显然让宁父不太敢认,不过随后马上从马车上跳下来叽叽喳喳的鸢歌,得以让宁父缓过了神。廿七的手臂虚放在空中,马车中一袭白衣的女子钻了出来搭着手臂,借力下了这比寻常车架都要高的马车。
“阿爹,阿月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宁父拉着宁月的手,来回看了似没有外恙,这为医者的习惯自然而然又开始把起了脉。
“你还是头次月圆不在家,身边也没个药浴……吃苦了吧。”
宁月脸上本还有笑,她在路上也想好了宽慰父亲的话。前世离家,她没有机会回来,许多话最后只写成了信托人带给父亲。这一世,她想着能弥补父亲许多遗憾,可现下,她只会摇头,心中酸胀到想不出多的话来。
“罢了,先回家吧,回家说。”
宁父知道宁月素来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真正看到女儿平安无事,他那颗空悬多日的心才算放下。让鸢歌带着宁月先进了家门,宁父这才看向一直守在一边,目光始终落在宁月身上的廿七。
“昀儿。”
宁父声音有些沉。
廿七,或者说谢昀自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谢昀掀开袍角,单膝跪了下去,双手将长剑递呈于宁父面前。
“是谢昀保护不力,才让阿月吃了这番苦头。请伯父责罚。”
宁父叹了口气,伸手把剑按了下去,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拉了起来。
鸢歌找到宁月后已将大致事情写在信上送了回来,他知道谢昀化名廿七,在阿月身边已是竭尽保护。
但这条路风险还是太大了。
他还是舍不得宁月冒险,就算不能根治,寒症每月还是会发作,但只要谢昀全心顾着月儿,便也没关系。
“说什么责罚呢,孩子。”宁父握着谢昀的手,轻拍着。“这药能寻便寻,寻不到便算了。月儿往后,还是就待在家中就好。你们不在的这些时日,我与你父母也见过一次。”
“婚事还是照办,已定在两月之后。”
宁父这话的态度似是定了。
谢昀想起宁月这一路提起“谢昀”的态度,“可阿月……”
“先前你操劳镖局之事,与月儿聚少离多,月儿总是怕她的身体拖累你,故而才提了那等戏言。我见这次回来,月儿与你亲近许多,想来应是放下心结了。”宁父又看了看廿七这副扮相,“我今日会好好和月儿说说,明日你便以昀儿的身份来吧。”
“你俩都是为了对方好的心意,好好讲,总会讲通的。”
“那……昀儿明日再来拜访。”
宁父送走了谢昀,转身去了饭堂。
三个人的宁宅,终于恢复了往常的生机。
宁父不太会做饭,又怕宁月鸢歌回来饿着,饭厅桌上放了几个自己烙得半糊不糊的热饼,还有从城中酒楼买来的牛肉,看着素净,却是宁家的特色了,离家久的孩子只觉得想念。
鸢歌滔滔不绝和宁父讲着她离家之后的见闻,宁月也附和着补充了两句。只说到她与鸢歌分散后,无意中参加了遴选,当了神女,万幸遇到紫微门暗探,才得以逃离贼窝。
宁月说得风轻云淡,可宁父只听皮毛也能猜到其中凶险。
用罢了饭,宁月被叫到了书房。
“你的身子还是不适合出远门。你与昀儿的婚事已定在两月之后,这些时日便在家中好好待嫁吧。”
“爹?”宁月语气似是不敢置信。
“你先前自己也是说一月内找回一味奇药,再让我重新考虑婚事。可眼下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不是吗?”宁父知道宁月是吃践约这一套的。
可宁月怎么会允许自己又重回上一世的覆辙,“一月一味奇药,如今这才一个半月,我已寻回明月露、摩诃花两味奇药,阿爹怎么不说?”
宁父的书房里明月露的玉瓶、摩诃花的花盆都被鸢歌摆在一处,放得好好的。被宁月一指,壮了宁月许多声势。
宁父一哑,才道。
“你出去这一个月,脾气倒是大了,敢和阿爹叫板了?”
其实是宁父望见宁月的眼睛,那里有着点点的火光。先前她说着要自己寻药去时,火光还微渺,这些天过去,这些火光竟大了不少。
越发——
越发得像起了她的阿娘。
“女儿不敢。只是,若非要让女儿在嫁人和寻药这两条路里,选一条能救命的。女儿只会选寻药——”
“而且若不是寻药,女儿怕是一辈子也不会从父亲的嘴里知道母亲真名——”
“名为玉生烟吧。”
宁月说着从怀中拿出几页薄纸。
薄纸是多年前写就,泛着枯黄,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这些薄纸正是神庙神使在告知佛花所在时,一同给她的。上面记载了佛花的种植之法,还有一些简略的蛊术和药理。
若说刚听神使提起玉生烟,宁月还不能确定这个女子的身份。但一看这纸上字迹,正与宁月所学的母亲遗留下的手札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宁父似是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怔愣着,坐在椅子上,嘴张了又张,半响才问。
“你是如何得知的……?”
“娘她……”宁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说出这个字眼,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但她想知道,有关娘的一切。
“去过孟家寨,那时她手上便带着摩诃花……听人说,这花阿娘是想用来救什么人的……爹,你当真还是对阿娘的事不愿多说吗?”
宁父沉声。
“就算你的阿娘也不如你想象之中那般好,你也一定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