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在谢家发迹之后接连并了周围几户宅院重新修葺,已是在昌城颇为富贵的宅邸了。不过府中平日只有谢家的少爷会在送镖之后小住,谢家父母为管镖行早两年便搬去了京都的总号。
这会儿,小厮打扮的长脸少年看着手里凉了许久的药汤,耷拉着脑袋坐在少爷院前的台阶上,为他这照看的使命深深悼念。好在,长脸少年耳力极好,就算走着神也听到了小院院墙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立马跳了起来,往那处赶去。
谁能想到,谢家堂堂的大少爷不走正门偏偏翻墙而入。谢昀一手揭去面上的玄铁面具,露出一张俊逸却比初回昌城是更加苍白面容。
“少爷,不是长福说您,您这伤真不能到处乱跑了,宁医师说了这汤药须得每日正点喝下,您都迟了好久了。”长福跟在谢昀身边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为人忠心,就是啰嗦,像个老妈子似的。却很得谢父谢母之心,特意让他多多照看不太注重自己身子的谢昀。
“就算去宁家看人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哇,那宁家小姐得了少爷九死一生从雾雨山庄七绝阵求的药,怎么也不能再出事了。少爷再不紧着自己的身体,怕是宁家小姐长命百岁,您却要过劳……”长福说到这,咬了下舌头不敢再说。
谢昀却不觉得有何失言,他抬眼望着日薄西山,余晖似乎穿透了他,落在很远很远,那个在神鬼面前无数次乞求的他的面前。
“她若能长命百岁,分去我的寿数也无妨。”谢昀嗓音略哑,却又溢着不为人知的欢喜。
“呸呸呸,少爷小姐自当都长命百岁。”长福说着话,偷偷藏起自己的白眼,一点也看不得自家少爷满心满眼宁家小姐的模样。
依他之见,少爷最急着要治的应该是只装着宁家小姐的脑子。
“我让你暗中拍的方子可拿到了?”谢昀看着长福从怀里拿出从奇渊阁买下的价值千金的药方,点了点头,却看也不看。“稍后我手书一封,你将信与药方一道交给宁医师。”
“是。”长福应声,从谢府去往宁家的路长福已经轻车熟路,闭着眼也能走到了。
宁月哪里想得到山下家里因着一封书信起了一股风波。
解完签的下山路亦是漫长,宁月又细细琢磨着大师的话,故而脚步更慢了。
“丹灵投道,素魄归心,慈悲作引,再入轮回。”
“小施主反倒点醒老衲了,此十六字正是向死而生之意啊,只需顺应因果,慈悲为怀,所愿自成。”
向死而生,却又要慈悲为怀。
听着与寻常糊弄人向善的签文无甚两样,可偏偏那签文的再入轮回又让宁月生了几分动摇。
但大抵她是不能随便自戕了。
宁月掐指算了算,罢了,离二十的寿终正寝也不过五年,便再熬一熬,权当陪陪父亲鸢歌了。
等宁月再站到宁宅门前,已是月挂枝头,夜风寥寥。
比起出门时脑子一团乱麻,身体虽是精疲力尽,心态却清明许多。
在门前深深吐息了两回,宁月推开宅门,做好准备迎接父亲的责难。
然而,吱呀的木门响声在宅门灯火通明,照着窗棂两抹人影匆忙不已的动静下并不起眼。
“就这么多了?”
“鸢歌连院子里树下埋得那一份都翻出来了,还是不够吗?”
“还是所去甚远啊……但即便是把这宅子抵了,医馆关了,也是要买的。”
抵宅子?关医馆?
宁月一头雾水冲着人影所在的书房快步走去,刚推开门便被房中犹如匪类过境的凌乱吓了一跳。
也就书案之上稍显整齐,平日带锁的木匣现大咧咧地敞着,皆是些平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些面额不等的银票和宅子地契。木匣旁边堆着一些医典孤本更是父亲所藏珍宝,另一边则是被翻开的钱袋,装着日常开销,不过几两碎银加十几文散碎铜板,为了凑得再多一些,鸢歌更是拿了她俩本就少得可怜的珠钗耳珰与之摆在一道。
举全家之力,暂能凑出的现银也不过百多两的银子。
如今都在这一处了。
“家里欠债了?”宁月避着脚下狼藉,一点点挪到屋中,试图理解。
宁父见是宁月归来,也不提私下出门一事,反倒长叹一声,自责道。
“是为父无能啊。”
宁月茫然着,还是鸢歌嘴快,竹筒倒豆子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原是前些天,江湖之中最能搜罗奇珍异宝的奇渊阁拍卖了一张据说可治百病的药方,这药方被谢家拍得今日送了过来。宁父不想委屈自家女儿违心嫁人,便想着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替宁月把药方所列的奇药花重金凑齐。
“……是何药方,让我看看。”
古怪之处太多,宁月一时不知从哪说起,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鸢歌左右避开翻乱的书架和木箱,从角落将谢家送来的药方找了出来递到宁月手中。
果然是这张。
上面所列七种奇药,散落在大燕天南海北,其中蓬莱岛的仙灵草和南疆的丹凤羽更是从未有人见过,是否真的存在都未可知。这个药方她前世便见过,也托人查过,大部分都了无音信。
这个看似神奇的药方理论上是能压制甚至能破解寒症,只是要凑齐,怕是七位能人异士同时各寻一味药,给上百年时间也不能保证寻齐。这几乎可以算是奇渊阁的欺诈之术了,等到主人找寻无望,过些念头再将药方搜罗回去,还能拍得高价。
“父亲,就算倾家荡产,这七味药也不见得能找到,不必如此。”
“难道你要为父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二十而亡吗?”
宁父重重一拍身边的木案,那义正言辞,那响声听得宁月身子本能一震。
说的也是。
好似到了现在,摆在眼前的路只有倾家荡产去买药,或者——她改口再嫁谢昀。
宁月晃了晃脑袋,突然发现自己一刻以前在门口构建的岁月静好,安度“晚年”的日子从根上开始破碎了。
“小姐,实在不行,您再问问谢家少爷,虽说没了婚约也有旧时情谊,咱家可以先向谢家借一些银钱——”
“那七味药,我自己去寻,省些银两。”
鸢歌的话说不了更多,就被宁月斩钉截铁地打断。
还是教她生生选出了第三条路。
“你如何去寻?”宁父也被宁月的果断惊得一下忘了备好的台词。
“有两味药我听人说过,其中一味我知确切在哪,父亲给我一个月,让我试试也不亏。”
“……这,你一个姑娘家家如何怎可独自出门——”
“父亲腿脚不便,在家女儿才更放心,且有家可归,总好过全家钱财尽失,四处漂泊。”
“容为父再想想……”
“好罢。”
直到看不见宁月身影,书房里的一老一小才一改愁容,面面相觑。
“老爷,小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呀?”鸢歌抓了抓脑袋,想不通他们两人哪里演得出了差错。
“咳……”宁父叹了口气,“阿月还是像她早逝的母亲,心里有主意,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事到如今,你一会儿趁着阿月不注意去谢府报个信。”
回到房中的宁月,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更衣上了榻。
生死大事未定,又有倾家荡产之难,这种破事儿一堆熟悉感反叫宁月有些习惯,并不以为意,甚至沾枕即眠。
这一觉睡得沉,宁月是被鸢歌摇醒的。
“小姐,醒醒。家里来人了,老爷叫你呢。”
来人?除了谢府,宁家能来什么人?
宁月睡意朦胧便被鸢歌带着更衣梳妆,待到她来到前厅,看清厅中立着的乃是十位带着各式兵器的壮汉,那一直压着眼皮的昏意骤然消失,连带着家中因她而散不去的寒气都被这股阳气冲散了许多。
“这是——?”宁月默默后撤了一步,看向厅中似是有所安排的父亲。
“这是我向明远镖局请来的十位最善走客镖的高手。虽你与昀儿的婚约现下搁置了,还需等两家父母当面商议过后再定,但不妨碍镖局愿遣来十位精锐,你若执意自己寻药,那便带让他们送你。”
“……”宁月知道父亲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但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大镖局走一趟镖本就收费昂贵,何况是风险最大的客镖,这十人一同与她上路,怕不是一个月就将家底耗空了。“敢问一位镖师,一趟镖酬金几何?”
“十两。”十人分两列而立,说话的人正是右手一列最后一位,这声线粗糙不堪,比起磨剪子还要刺耳几分,她不禁动了动步子,侧首瞧去,没想到发出这样声音的主人她竟认识。
“恩人?”宁月见那玄铁面具很是意外,还未曾想通这恩人怎么又能开口说话了,不过随即反应过来两人渊源,不想让父亲担心,便素手一点,用更为大声的语气盖过先前疑问声。
“父亲,第一味药在离昌城七日脚程的阳城,无需这么多人,只那位镖师便可。”
“只他一位?”宁父望了一眼被宁月点中的脸覆玄铁面具之人,有些不明朗的笑意。
“只他一位。”
宁月只想着整整10两,立马转身确认。
却错过了玄铁面具下,深邃的眼中流转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