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月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前情她无从分知,只知道这会儿她大概是要死了,心脉已经薄弱得再无后继之力,只依靠着身后之人源源不断输送的内力,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罢了。
人死很正常,特别是她宁月,死于寒症。
但不正常的是,这梦里紧紧抱着她的谢昀,哭得像个孩童。
什么时候?他们曾这样亲昵过?
宁月想不出,可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她的指尖似乎想替男子将眼角的泪拭去,可惜她的身子太僵了,只能微微抬起一点就再也够不到了。幸而,谢昀察觉到她的用意,腾出一只运功的手,慌忙地握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阿月,别睡!你不会有事的,我都已将澄阳功法练到第七层了……我能救你的……”
宁月从未见过男子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的手根本接不住他那么多的泪。
于是她道。
“都及冠了,怎么还爱哭啊。”
“人各有命,阿昀。你陪我的时间够多了,太多了……从前,你不是对我说,以后要当大侠的吗?”
谢昀疯狂地摇头,他已经食过天下第一名头的苦果,怎会重蹈覆辙。
“当大侠没意思,阿月是嫌我烦了?那我以后便不粘你那么紧了。可这次,你先别睡了,好吗?”
宁月对谢昀的无赖,唇角勾起无奈的弧度。
“你又这样。这一生,你待我好到,我常常不知道你是因何这样爱惜我,甚至偶尔觉得配不上你的爱惜。我记得你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有多久没有拿起你的剑了?”
“……”
“我的阿昀,舞剑时,恣意万千,天地万物不能阻他半分。”
“为什么让我成了……断你少年志气的刀。”
“阿昀,我累了,你别再叫我了。”宁月轻轻晃手,谢昀不敢拂逆,一点点松开她的手,宁月在他的怀中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眼,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最终消散在风里。
“以后,你要你当你自己,不是宁月的谁……”
“阿月?”谢昀似是不愿相信怀中之人气息已绝,他还在输内力,直到他自己都脱力到抱不住怀中之人,从椅子上摔下却也没松手。
他的泪好似也随她去了,双眼渐渐冷下,喃喃自语着。
“为何!为何澄阳功法第七层还是救不了你……这一次我明明不曾离开你半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阿月,是我不好……让我再试试,再试试。”
“下一次,我决不会让你死了……”
宁月猛地惊醒。
她不明白自己的眼角为何有泪,耳边又为何似有男子在低声发愿。
她眨了眨眼,不过刹那的功夫,她已经记不清梦中半片情景。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诡异无比的梦。
环视四周,她好像没有睡得太久,窗外依旧是薄薄夜色尚未全退,约莫不到卯时。
不远处侧榻上的谢昀撑着头,以坐姿入睡,看着似乎极为困倦,没有察觉到她起身的动静。
应该没发生别的事儿吧。
宁月检查了下衣服,又给自己把了把脉,寒症发作的苦寒已经褪去。
虽然还有些滞涩,基本与平日无差别。
竟比上次好得还要快些。
宁月不禁抬头细看了两眼谢昀的侧脸,真不知他究竟帮父亲找来了什么药,想必价值不菲。他们谢家欠宁家的早该还清了,父亲不管,她却不得不记这些。
这些都是要还的。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尽量不想让谢昀发现她的离开。
要还的,就不能欠太多。
她的这条命犯不着要记在他的头上。
不过就在宁月要走到门口时,谢昀都没有半点动静,睡得有些过于的沉了。
宁月不再可笑地猫着腰踮着脚,她皱了皱眉,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这点警惕都没有,日后怎么当天下第一啊?
难道是这一世经营镖局,武功已不如前世那样精进,真成了酒囊饭袋一个?
又或是……他昨日喝了几案上的“酒”?
宁月瞥了眼矮几上的酒壶,那酒中不知掺了多少一粒青……
她心里骂着自己说着和谢昀从此陌路,脚步却诚实地往谢昀的方向挪移。
便是宁月的手将将要轻轻搭在男子的脉络之上时,隔壁突然传来了门扇推动的声响。
听着,有些手脚慌乱。
是李玉贞他们?
要是他们发现自己不见了,按李玉贞的脾气,恐又要闹上一点动静了……
挣扎之下,宁月还是走向谢昀,伸手将他手边几案上,细口酒壶上的盖子拿了下来,倒扣在桌上。
希望,他还记得。
悄悄来到李玉贞的门前,宁月回忆了一下昨夜李玉贞敲门的节奏,两急一缓。
片刻之后,是李玉贞将信将疑地探头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一看是宁月,李玉贞二话没说,就将宁月一把拽进屋子,然后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牢牢阖上门扉。
而宁月一进室内,便看见躺在榻上,左腹之处涌现出大片血色的百里鹤一。他面白如纸,已是失血过多之象,宁月想也没想从怀中拿出针筒,快速在百里鹤一的几处大穴上扎针。
“你是……医师?”回头的李玉贞看到这一幕愣了愣。
“我只能帮他尽量止血,此处没有伤药,他的伤不宜久留。”
施完针的宁月又替百里鹤一把过脉象,“他的脉象怎会如此乏力,他还服下什么了?”
“御灵丹。”百里鹤一气息不稳地回答。“就算是我们这些富家贵胄进此地,神庙也会让我们服用御灵丹,对于普通人只是调养生息的补药,但对习武之人效用堪比散功散。”
“都怪你!好好地替我挡什么刀!”李玉贞坐在边上,声音闷闷地。
“你可知这神庙我们到底折进去多少人了?它在此屹立了十几年,与各个势力相互勾连,狼狈为奸,若不是明面上实在无法调查,又怎么会让你一个不是官身的女子涉险至此!”
怪不得李玉贞想救她,也有法子救她。
原来是与官府牵涉到一起。
这外貌一副像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子弟百里鹤一,却对玉贞显露出凝重的语气。
宁月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声色犬马的地方窥到一丝真心真意,她忽然想到莲香,若是知道妹妹不仅活着,还有人珍视应当也是会开心的吧。
“可是我拖累的你们?”宁月打断了二人预备要误解真心的争吵。
李玉贞从自责中抬起脸,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我去探查后,确是因淬星阁而发出的警示,只是那是另一个女子擅闯了禁地,不是因为你。但现在,淬星阁搜查时,却也同时发现你不见了,如今——”
“就一个弱女子,还能跑出神庙不成,给我再搜!”
一片兵甲之声又一次光临了松桥塔,只是这一次领头之人的声音,宁月有些熟悉。李玉贞将外窗偷偷开了一条缝隙远望,瞥见一身月白色神侍服,声音蓦地一沉。
“不好,是猰貐带人追来了,他可不好糊弄……”
就在李玉贞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避难,却见宁月在她眼前轻轻一拜。
“你这是作甚?”
“宁月知姑娘待我一片赤忱,本不该辜负。但如今万万是不能再看二位因我之过,有性命之危。”宁月冲李玉贞安抚地笑了笑。“我是满壁灵火,他们抓到我不会伤我的。”
“哎——你不要命了?”李玉贞眼看宁月要推门自首,急声道。
“我此时不出,那没命的若是百里公子可如何是好?”
李玉贞顺着宁月的目光望向百里鹤一,脑海里一时晃过他们经历的大小案件,一时咬紧了舌尖,直至血腥味溢出在整个口腔。
她不甘,不甘自己不够强大,不甘自己并没办法如想象中那样言能践行。
她不甘自己动摇了,因宁月一句话。
门扉开启的声音响起时,李玉贞已来不及去追了。
东方既白,门外涌进的一丝凉意将屋内的两人吹得分外清醒。
“百里鹤一。”李玉贞的嗓音去掉那些妖娆造作,很是凛冽如山风。
“我不会撤的,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看着这座神庙在我眼前覆灭……”
“人在这儿!”
一道浅浅的朝晖随着羽卫大声的呼叫,落到被牢牢钳住双臂,扭送到塔前空地的女子脸上。
猰貐上下扫了一眼宁月身上的黄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倒是挺能跑的啊,说,是谁带你来的松桥塔?”
宁月被羽卫们毫无怜惜地架着,双臂扭曲得教她抬脸都很是吃力。
可她还是抬眸,像是因一时意气出逃而狡辩道。
“我是满壁灵火的天选玄灵之体,你们怎能如此待我!”
“满壁灵火?”猰貐嗤笑了一声,他上前一步,用食指轻轻挑起宁月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圈。“就你还想当神女?看来不吃一点苦头,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来人,将她押去禁地。”猰貐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最后一抹艳色也从眼角消失。“剩下的人接着给我搜,那人受了我一刀在左腹,好找得很。”
妖异的外貌之下,是一颗比凶兽更为狠毒的心。
“是!”
禁地,听上去便是个不详的地方。
宁月想起李玉贞说,夜里也有淬星阁的人擅闯禁地。
——因而响起整个神庙戒严的警钟。
可惜,这些神庙的人极为严谨,不仅用镣铐将她的双手缚住,还在押她去的路上将她的眼睛用黑布蒙上。而她也毫不怀疑,在去禁地的路上,所用的迷踪阵法绝不会少于松桥塔前。
左绕右绕,宁月能感觉到从晨露清寒到寂静无风,最后开始闷热。鼻尖渐渐嗅到的是阴沉潮湿的泥土气味,而后又是血腥味,最后是——
死亡的腐臭味。
宁月眼前的黑布猛地被人扯下,忽然的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