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悟读书一贯认真,沈母回来的时候,他仍端坐在窗边,借着夕阳一点微弱的余晖看书。沈母心疼地将油灯拿过来给他点上:
“你这孩子,说了总不听。天黑了读书要把灯点起来,不然眼睛都要看坏了。”
温暖的火焰照亮了沈悟的侧脸。沈悟抿着嘴,乖顺地应她。
沈母看了两眼自己的儿子,她眼神不好,多年熬夜赶绣活熬坏了她的眼睛,看人只剩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可沈母似乎看到,自家的儿子今日应自己时,嘴角含着一点笑意。她又疑心自己看错,试探着出声:“今日有没有出门和同窗一同出门。”
“没有,我今日只在家里看了一整日书。”
沈母又忧心忡忡起来:“十几岁的少年郎,总窝在家里看书也不行,总该出去动了动才好。前段日子看你旬假时还出出门,这两回怎么又闷在屋子里了?是不是和同窗闹矛盾了?”
前段日子出门,也多是为了赴向心觅的约。他喜静,不好酒宴,同窗也早知自己的习性,除了向心觅,平日里没人这般孜孜不倦地约他出门。
闹矛盾?他更没有同向心觅闹矛盾,就在方才,向心觅还送来了许多藏着絮语的纸条。
想到这里,沈悟又忍不住露了点笑。
“没有闹矛盾,娘,你放心吧。”
沈母这会看真切了。沈悟的的确确是笑了,她这个儿子,早慧话又少,年岁大了,自己也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晓得他憋着一口气要考科举,
沈母并没指望沈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她唯一所盼,就是自己孩子能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辈子。
可沈悟成日冷冰冰的,不大与人往来,一心泡在书堆里。沈母的绣活又繁忙,眼睛日益坏下去,看着儿子孤零零的,眼见着大了,心中忧愁愈甚。
可今日见了他这个笑脸,忽然又发觉,他也就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孩子罢了。看似什么都不说,心里恐怕也有个牵挂的人。
这般想着,沈母又高兴起来,她想两个少年人之间一定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不是她该多问的。于是含着欢欣的笑,扭头将针线筐搬过来,借着烛火绣香囊。
除了白日里在向氏布庄做绣娘,晚上回来,沈母也会接些私活,给别人家里绣绣手帕香囊,或是虎头鞋抹额一类的小玩意。沈悟夜里看书,油灯点着也是点着,不如多绣会,多挣点银子。
如今沈悟年岁渐大,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自己要抓紧时间多攒些银子,不能委屈了别人姑娘家。
沈母捏着针,笑眯眯地想,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姑娘。
......
次日,天未亮,向铮就收拾妥当,带着一众家丁护卫出了门。
却在门口发现了蹲在角落守株待兔的向心觅。
向心觅半夜就起了,拽着困得迷迷糊糊的青荷蹲在门口,守了向铮半天,都快要睡着了,终于盼来了向铮。
“爹爹!我同你一起去京郊!我也要去看蚕丝!”向心觅蹦跶起来,蹿到向铮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大晚上不睡觉胡闹什么!我看你是要上天!”向铮揪着向心觅的衣领子。“去去去,回去睡觉,小姑娘家家去什么京郊,人多眼杂不安全。”
向心觅在他手上挣扎:“我不回去!我就要去!爹爹,我也可以帮你算账!”
然后脑袋就挨了一巴掌:“我要你帮我算账?从这到京郊要坐两个时辰马车,等会把你给颠散咯!”他又和缓了语气,
“再说,收蚕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到时候人多眼杂,总怕有看顾不到的时候,那群乡下人又不讲道理,乖宝,等这阵子忙过了,爹爹带你去爬山游湖,随你去玩什么。”
“我要去,爹爹,收蚕丝危险,做生意艰难,可爹爹都能做,我便可以。前几日我同爹爹说,我要学着家里的生意,也许爹爹只是当做孩童玩笑话。可我并非一时兴起,爹爹膝下无子,唯独我这一个女儿。难道未来,要将家产尽数交付于别人手上吗?爹爹为向氏布庄操劳一辈子,舍得吗?我不怕危险,不怕操劳,只愿终身在爹娘膝下,为其分忧,颐养天年。”
向心觅没躲那一巴掌,也没听从爹爹的规劝。她坚定地站在向铮面前,说完了这一番话。
为了行动方便,向心觅今日将头发全束了上去,露出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向铮看着已经不知不觉有他肩头高的女儿,忽然意识到,向心觅已经不是总在他膝头撒娇的小姑娘了。
她很像她娘年轻的时候,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小一个,却比谁都有主意,还死倔。向铮想到这里,露出了点笑。
他和郑月蓉的女儿,怎么可能在后院呆一辈子呢。
“好,我向铮的女儿,就是有志气!之前是爹爹想岔了!走罢,上车,爹爹带你去长长见识。”向铮摸了摸自家女儿的脑袋,揽着她上了马车。
装货物的驴车,车夫苦力等人都在城门外等候。向心觅坐在马车上听向铮讲了一路关于蚕丝的挑选定价,还有如何同那些蚕户打交道的诀窍,有些疲累。
趁着向铮清点人数的空挡,向心觅溜下马车透透风。
护城河边站着个人,穿着深蓝色麻衣,头发又没好好束,是陆谨。向心觅悄悄摸过去吓唬他,却没成功。
“你来做什么?”他扭头,不咸不淡地问,完全没被吓唬到的样子。
“我已经成功说服我爹爹了,以后向家的生意,我将会全盘跟着学。”向心觅蹲下身揪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
“你以后去哪都能看见我咯!快说两句好听的讨好一下我,说不定我还能给你谋个更好的职位。”
陆谨完全没被向心觅描绘的“更好职位”给打动,他只是看了一眼还蹲在地上玩狗尾巴草的向心觅,表情看起来一言难尽:“你父亲怎么被你说服的?难以想象。”
他的语气打击了向心觅分享高兴消息的热情,她不屑地撇嘴:“我口才好。你不懂。”
陆谨被她这自卖自夸的厚脸皮行为一噎,不搭理她了。
清点完人数物资,向心觅又回到马车上。为了方便,向铮给她另安排了一辆马车,爹爹不在旁边,向心觅自由许多,话本子和零食都掏出来,惬意得很。
正值小满,麦梢黄。马车下了官道,路程就变得颠簸许多,路边渐渐都是大片大片的麦浪,将一行人淹没其中。
向心觅撩开车帘,看得近乎入迷。两个时辰的车程,也显得没那么难熬。
这次向铮是来一个李姓村子里收蚕丝,这个村子里的人大多以养蚕为生,粮食只作日常吃的饭菜。
村长早已在村口翘首以盼良久,待到向铮马车一停,几个村民就涌上前去。手里拿着新丝让大人们看。
“老爷,看看我家的,这个丝这么粗,十里八里的都少见!我家今年收了不少,先看看我家的吧!”
另一个人挤开他:“老爷,我家今年吐的丝有许多彩色的,颜色特漂亮,先看我的!”
各种声音近乎把人淹没,向心觅在车里探头,看到外面的村民将向铮的马车围成一团,吵吵嚷嚷的没个停歇。
两个侍卫守在门边拨开人群,护送着向铮下了马车。人群随之移动。
为了确保向心觅的安全,向铮派了六个护卫守着她,然而六个人开路,向心觅还是废了半天劲才挤到向铮和陆谨旁边。
收蚕丝的地方就设在草场上。这里平时都是村里的小孩玩耍的场所,农忙时令用来晾晒粮食,眼下又用作临时的交易场所。
今年的蚕丝不知何故,质量格外地好,个个洁白圆润,产量又高。大筐大筐的蚕丝被搬上驴车,亟待运回京城。
向铮喜笑颜开,陆谨也忙的团团转,坐在临时设置的草席上记账,连口茶都来不及喝。向心觅见他忙不过来,走过去塞给他一包点心:“你忙了半天了,歇会吧,我来记账。”
陆谨看了她一眼:“你行?这可比坐在账房里累多了。”
“我不行了自然喊你过来。今日才第一天,别把身体累垮了,快去休息。”向心觅不容置喙地坐在陆谨位子上,接过了他手中的毛笔。
下头人见账房先生忽然换做了一个小姑娘,先是迟疑,又看见向铮在上头点头示意,这才半信半疑地将条子交上去。
陆谨也不大放心,站在旁边看了半晌,连着七八条账目送上来,见向心觅认真仔细,竟没有出什么差错,这才坐到一边休息去了。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嘈杂的草场也为之一静。
紧接着就是男人粗鲁的夹杂着脏话的谩骂:“肯定就是你个xxx的,叫你守夜加叶子,个懒婆娘偷偷睡觉!成日成夜就知道吃,养你不如养头母猪还能下崽!”
紧接着又是女声痛苦的哭喊,却换来男人更激烈的辱骂。周围人都悄悄看着热闹,没人上前帮忙。
向心觅率先站起来,边上有人还在议论:“是该打,嫁过去三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这倒好,又不会传宗接代,连养蚕都养不好,我刚偷摸去看了,他家那蚕丝真是,除了个头大一无是处。”
另一人幸灾乐祸:“那谁叫他当时看媳妇只看人长得水灵就抢回家去了,要我家那个,单手能抗半骟猪从村头走到村尾,谁乐意要?我倒想要个娇滴滴的媳妇呢!”
接下来就是不堪入耳的一些玩笑话了。
向心觅皱着眉,示意拨开人群,进去喝止了那个男人:“住手!干什么呢你!”
那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本就存了几分闹事的意思,眼见有人来管,自然顺着台阶下停了手。
可一看是个年轻面生的小丫头,看着不像能管事的样子,失望之余存了两分轻蔑:“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真不晓事,我管教自家媳妇,轮得到你来说话?”
他见向心觅长得漂亮,又忍不住出言调戏:“怎么,你也想找个郎君尝一尝被管教的滋味?”
向心觅却没给他想要的反应,她冷着脸走上去,一巴掌甩到那人脸上!
“把你的臭嘴给我收一收,别出来乱叫!”
作者有话要说:是一言不合甩巴掌的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