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不见落日,夜至墨染苍穹。
万里飘雪,寒酥如沙压树。
林侯府,院中那片绿沉色的竹林,为雪折腰垂枝。
林千帆一身藤紫色劲服,衬得身形峻拔雄姿英发。
手持长剑,踏雪舞剑。
剑招行云流水,狂野不拘。
忽而坚韧的眼神,猛然茫然若失。剑锋一抖,鹅毛雪花落在剑身。
还有几日,便是他与贺芷瑶成婚之日。
府上其他处,早已红绸高挂,遍处喜色。唯独他所居之处,被他阻拦不准挂红贴喜。
院口依旧有家丁看守,他身子恢复如初,若想出去轻而易举。
只是不愿出去见人,躲在此处倒也清净。
挑剑旋转翻身,林千帆瞥见院口立着一人。
落雪白首,不知何时父亲林思源悄然而至。
一瞬间,林千帆觉得父亲似乎苍老了一些。
林千帆收了长剑,疑惑猜测道:“父亲不是在宫中侍疾,为何回来了?可是陛下龙体康健了?”
林思源这几日在宫中熬夜费神,眼下乌青气色自然差些。
林思源瞧着儿子方才舞剑,生龙活虎的英姿,不似前段日子那般消沉。走近身旁,上下打量一番,答非所问慈爱道:“身子都好全了?”
林千帆声如洪钟回道:“这一点伤病,算什么。”
林思源回府这一路,已然深思熟虑下了决定。抬手拍了一下林千帆宽厚的肩头,面色凝重道:“为父方从礼部回来,陛下追封宫人阮氏为太子侧妃。”
“追封”二字宛若冰水浇身,冻得林千帆神色一僵。半晌,磕磕巴巴难以置信道:“父,父亲,是说,她,她死了?”
林思源只想挥刀斩断儿子所有的痴念,冷酷无情道:“没错,她死了,被活活烧死的,如今你可满意了?”
林千帆手腕无力地垂落,长剑咣当落地。踉跄后退,声嘶力竭吼道:“谁干的?是陛下吗?萧莫言这个窝囊废,连个人都护不住……”
“啪”的一声,林思源手起扬落,一巴掌重重打在林千帆脸上,痛心疾首骂道:“混账东西,殿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你若要怪,当怪你自己,若非你,那个女人也不必非死不可。人是在皇贵妃宫中被烧死的,你还不明白吗?”
林千帆呆若木鸡,口中充斥一股血腥,唇角渗出血色。
林思源怒不可歇又道:“还有几日便是你的大喜之日,这门婚事为父知你不喜。眼下皇贵妃被打入冷宫,此时若悔婚,定会让天下人非议我林家落井下石。”
林千帆耳畔嗡鸣,置若无闻。俯身拾起长剑,向院口冲去。
林思源早料到儿子会这般,喝道:“来人,拦住公子。”
林千帆利落拔剑,招招狠厉,一瞬放倒两名家丁。
“父亲,放我出去,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千帆毫不手软,挥剑砍向身前围堵的家丁。这些家丁见他家公子杀红了眼,生怕无端做了剑下魂。只敢团团包围,并不主动攻击。
林思源赶过来,夺过家丁手中的大刀,愤然与林千帆交手。
“逆子,烧得面目全非,你去了又能如何。”林思源咬牙切齿,挥刀步步紧逼。
林千帆终究不敢伤及父亲,后退两步避开,将手中的长剑重重掷到地面。
家丁顺势扑过来,将林千帆按压住拖回房中。
林千帆不吵不闹站立不动,呆滞看着房门落锁。
“老子告诉你,不到成亲那日,休想出府门一步。”
林思源喋喋不休的训斥,直到口干舌燥撂下一句:“好好面壁思过。”拂袖而去。
风雪停歇,天地凄冷。
林千帆倚着房门,骤然间竟想起阮翛然与他相见时说的第一句话。
“敢问林将军,太子殿下,安好?”
声娇貌美,历历在目。
此刻方才觉悟,或许起初阮翛然与他来往,只是因他与萧莫言交好。
人都不在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
他挥拳一下一下打着门板,发泄无处释放的痛楚与悔恨。
房门不堪重负,咯吱作响似有倾倒之势。
“是我害死了你,阮翛然,若能重来,我绝不会让你入宫。”
铁拳铮铮终究是肉体凡胎,手背血肉模糊,血迹顺着经脉淌流落地。
停手不再捶打门板,身躯慢慢滑落坐地。脸上泪痕斑斑,哭笑不止。
门外突然嘈杂,灯火通明。
窗棂被糊上朱红的喜字,廊下挂起两串大红灯笼。
除了林千帆房中,无一遗漏处处见喜。
寒风吹落一个红纸喜字,翻滚几圈又随风飘出院中。
星沉月落,婚事至。
连日阴沉,终于放晴。
东曦红火,朝霞漫天。
东宫,灵堂外白幡垂摆。
萧莫言披麻戴孝,痴痴呆呆跪在供桌前。
整整两日,不吃不喝跪在灵前。面如枯槁,昔日面如冠玉的好颜色无影无踪。唇瓣惨白干裂,胡须冒青憔悴不堪。
包明悟瘫坐在地,面容疲惫。他生怕萧莫言趁他不备自戕,眼不离人直勾勾盯着。
秦荣端了两碗清粥进来,将一碗递与包明悟。
而后,跪到萧莫言一旁,心疼劝道:“殿下,两日了,您滴水未进,如此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萧莫言双目空洞,听而不闻纹丝不动。自那日起,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包明悟早已豪放将一碗清粥灌下,将空碗放到一旁。
“殿下,恕属下得罪了。”
包明悟起身唤进几名东宫亲卫,将人萧莫言架起。
他强行捏开萧莫言的嘴,对秦荣命道:“秦荣,快喂。”
秦荣噙着泪水,将一勺清粥喂到嘴边。
可萧莫言牙关紧闭,哪里喂得进半分。
秦荣哭腔求道:“殿下,求您张口,就喝一口。”
萧莫言耸拉着眼皮,仍旧浑浑沉沉不理不睬。
包明悟当机立断,手起掌落劈向萧莫言后脖。
眼前一黑,萧莫言身子瘫软,好在被亲卫架着不至于摔倒在地。
秦荣不明所以,心急道: “这是作何?”
包明悟无可奈何道:“殿下不吃不喝,好歹睡上一觉也好。”
秦荣会意,哽咽道:“说的是,睡一觉,兴许会好些。”
秦荣负责守灵,包明悟命人将太子送回寝殿,依旧寸步不离守在一旁。
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贺府,后院闺房。
贺芷瑶一身朱红嫁衣,头戴凤冠坐在铜镜前,端详着妆容。
红唇皓齿,满眼期待,是夙愿达成的欢喜。
身旁的侍女绿萝将红梅花钿,小心翼翼为贺芷瑶贴在眉心,忍不住打趣道:“县主这般妩媚动人,新郎官见了,还不被迷得神魂颠倒。”
林千帆若能被她的美貌吸引,何必让她苦苦等了这么多年。
贺芷瑶原本笑意盈盈,登时敛容收色,不悦道:“去看看,迎亲的队伍来了没?”
侍女一出房门,贺芷瑶起身走向身后摆着的数口嫁妆箱。
一口口红木大箱被红绸装点,贺芷瑶一只葱白玉手,搭在最上面那口。怨眉愁睫有些游神,亦有几分恨意。
若她与林千帆只是陌生人,门当户对嫁过去或许能相敬如宾。可林千帆这多年对她视若无睹,恐怕只会独守空房。
“瑶儿。”
贺芷瑶回身,看向父亲贺之州。明明父亲眉开眼笑,她却觉得十分勉强。
昨日,她姑母贺皇贵妃被关入冷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元德帝虽未降旨废妃,贺家已然人心惶惶。
贺之州这些年,在大理寺侍郎这个位置上,一向对元德帝唯命是从,并无什么过错。
一切荣耀因贺皇贵妃而起,唯恐因其获罪殃及家门败落。
贺芷瑶心知肚明父亲的忧虑,红唇一扬豪言壮语安抚道:“父亲不必忧愁,属于我们贺家的荣耀,女儿必定加倍取回。”
贺之州深知女儿个性偏执,与那个林千帆简直是半斤八两。这二人结为夫妻,什么貌合神离,鸡声鹅斗都不足为道,弄到鸾凤分飞的地步事大。
贺之州走到嫁妆箱,顺手掀开一口。红绸垫底,摆放着一尊白玉雕刻而成的送子观音。
贺之州嘀咕一句:“菩萨保佑。”小心翼翼将箱盖合上,又去掀贺芷瑶手摸那口。
贺芷瑶抬手拂开父亲的手,任性不满道:“父亲,莫非舍不得这些家财?”
贺之州收了手,赔笑解释道:“父亲是想看看还缺些什么,不足之处,日后再补上。”
鼻酸动容,贺芷瑶盈盈欲泪。郑重其事跪地向贺之州行大礼,拜别:“女儿今日成婚,日后不能在膝下尽欢。阿弟年幼,家中一切仰仗父亲操持,望父亲自个多注意着身子。”
三叩首后,二人皆是泪眼汪汪。
唢呐喜乐隐隐传来,炮竹声震天动地。
贺之州扶起女儿,依依不舍嘱咐道:“今时不同往日,万事忍之。”
侍女欢天喜地领着喜婆入房。
贺芷瑶颔首间,贺之州撒手退到房外。他抹去泪痕,挤出笑意去往前院迎宾。
喜婆与侍女绿萝,围着贺芷瑶一顿忙乎。
片刻后,贺芷瑶手持孔雀羽扇遮面,仪态万千从闺房中走出。
待她走远几丈,早已候在外面的侯府迎亲家丁,入房将嫁妆悉数抬出。
唢呐激昂,入耳聒噪。
林千帆乘在白马上,一袭锦缎朱袍,修身得体英挺俊朗。右手背上的伤势未愈,大喜之日特意缠上朱色的薄纱包裹遮掩。
他面上冷清,看不出有半分成婚的欢愉。居高临下睨视,出现在府门后的贺芷瑶。
眉峰一挑,不情不愿翻身下马。
林千帆步履匆匆直奔贺府正门,懒得听喜婆啰嗦那一套恭贺之词,径直半蹲下身子,催道:“上来。”
贺芷瑶隔着羽扇,看不清林千帆的表情。可她耳聪心明,分明满是敷衍了事。
围观者人声鼎沸,贺芷瑶一手持扇,单手攀上了林千帆宽厚的后背。
上了花轿,唢呐仪仗开道。
林千帆乘马行在八抬大轿花轿前面。
十里红妆,人潮如龙,百姓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