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残留的墨汁,凝结白霜。
北风闯窗而入,卷起宣纸夹带飘远。
飘飘摇摇停停顿顿,一路飞向水井旁。北风撒手而离,宣纸落地染尘。
监德色的锦帐,露出半截貂毛大氅。地上的乌皮六合靴,压着月牙缎的绣鞋。
花颠股颤山泉林,行至幽丛观蕊开。
乱入深处引梅吟,云雨登顶撒落白。
锦帐探出红肿的玉手,阮翛然忍着血热带来的冻疮炙痛。只想让帐外的寒气,驱走犹如百蚁啃噬的瘙痒。
终究是不堪忍耐,抓紧那半截貂毛大氅。可怜兮兮求道:“殿下,奴婢受不住了……”
冻疮发作之苦,比之衽席之欲更难以承受。何况双重加持,如何承其一半。
“这种时候,还叫我殿下……”
阮翛然将另一只亦探出,闻着萧莫言声沉气短的不满,盈盈欲泪道:“殿下,今日到此为止吧,快到晚膳时分了……”
她只说了半句,他定能明白言外之意。若下不了榻,守卫叩门无人应。白日宣yin传出去,他头上又添上一条不思进取,沉湎淫逸的恶名。
她感到手上一烫,被他十指相扣,捉手拖进帐里。瘫软无力被任他紧拥,耳畔他的气息起伏未定。
半晌,闻他气息平定,柔声细语道:“来日方长,你累了,歇着吧,晚膳我去取来。”
阮翛然当真是累极了,眼皮不抬娇嗔固执道:“殿下,该称本宫。祸从口出,奴婢想要长长久久,不是一时之欢。”
“阿姐,这里只有你我。本宫,在这宗正司自称本宫,何其可笑……”
阮翛然娥眉一拧,撑着力气抬手捂住他的嘴,不乐意龃龉道:“你若再如此唤我,休怪我不理殿下了。”
一场欢愉本应是浓情蜜意时,萧莫言拿开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无奈笑应道:“好,都依你,本宫的阮内人。”
他言语一顿,低唇轻触她的手背,轻狂道:“本宫,方才可令阮内人满意?”
这种事,如何答得出口。
阮翛然霞光未退,扯起锦被蒙头躲了进去,羞羞答答道:“殿下自行掂量吧,奴婢累了,要歇着了。”
浑身燥热又起一阵,若不藏起来了,他岂不更得意忘形。
之前便从秦荣口中得知,皇帝为了让萧莫言召幸。宫中有专门的教习将秘戏图当课业,单独讲授与萧莫言。
方才那些花样,真真切切是惊到她了。起初还算享受,如同飘在云端温软。终极炙热灼烧,明知一寸一痕无度磨辗,似要粉身碎骨方休。
从喉咽溢出细细碎碎的呜哼,痛楚,欢愉,混杂不清,沉沦餍足。方知世间事,为欲一言难尽。
萧莫言邪魅一笑,独自起身更上衣衫。
寒月夜来得极早,此刻房内有些昏暗。
他登上足靴,掌亮宫灯。
隐隐闻见人声,窥见窗外有星星火光,他打开房门向前行去。
一群禁卫提着数盏灯笼,疾步而来。瞧见萧莫言过来,一分为二让开一条道。
只见王公公焦灼万分,被两名太监搀扶着过来。
王公公老目欲泪,哭腔道:“殿下,太子殿下,陛下他,中风卧榻,命老奴前来迎接太子回宫侍疾。”
萧莫言单手负后,不由吃惊紧握。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中风,他未有一丝将要离开宗正司的喜悦。
在宗正司的日子,偷得浮生清闲,不必如履薄冰。
虽说清苦些,可有心爱女子相陪亦甘之如饴。
萧莫言镇定自若,眼眸一刹冷厉,命道:“车驾何在?”
王公公吃惊一夕,瞠目盯着太子,有些难以置信。眼前之人当真是,从前那个恭谦有礼的太子。那眼眸溢出的阴沉,周身裹着肃杀与戾气。
本便天寒地冻,王公公冷颤不止,敬畏应道:“回殿下,马车已在宗正司外,侯着了。”
萧莫言颔首,回身健步如飞折返回房。
房内,阮翛然闻见动静,更好衣衫方下床榻将走。
一抬足,双膝一软险些站立不住。
她既羞又急,不禁怪萧莫言荒唐过度。无奈瘫坐回床沿,见萧莫言入内,忐忑不安问道:“殿下,出了何事?”
萧莫言蹙眉不语,抓起貂毛大氅为她披上。一气呵成弯腰将她拦腰抱起,这才低声道:“陛下中风,命本宫回宫侍疾。”
宫中来人,皇帝中风病倒,堂堂太子还与一个女婢如此亲密之举,实属不妥。
阮翛然挣扎慌道:“殿下,快放奴婢下来。”
萧莫言无动于衷,不容置疑道:“本宫要让满宫皆知,你是我的人。陛下……”他猛然顿言冷哼,阴阳怪气又道:“应当,喜闻乐见。”
阮翛然不再妄动,前路漫漫,行将踏错又如何,他与她皆无退路。
她大胆伸手环抱在他脖间,一副楚楚可人依偎在怀。
众目睽睽下,萧莫言堂而皇之抱她前行。
凛冽的夜风一夕柔和,如沐春风拂动她垂摆的青丝。他的气息沉稳,她贴耳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只觉踏实安心。
王公公瞠目结舌半晌,回神追赶相随。暗自摇首腹诽:“终是血气方刚,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阮内人当真是小瞧了她。”
萧莫言一路抱着她出了宗正司,登上马车。
王公公翻身上马,大喊道:“回宫。”
马匹嘶鸣疾奔辗转,惊得归巢倦鸟啼飞盘旋。
马车内,萧莫言仍旧抱她在怀,只是默声不语。
阮翛然心知肚明,他心中定是惴惴不安。
萧莫言怔立游神半晌,回神冲她浅笑安抚道:“你莫要怕,陛下不会将本宫如何。”
阮翛然幽幽应道:“奴婢是怕,只是希望殿下切记,轻则失根,躁则失君。万事三思而后行,若遇与奴婢有关之事,切莫失了分寸。”
萧莫言抬手勾起她的下颚,郑重其事许诺道:“本宫答应你,凡事谨言慎行。你放心,你即是本宫的软肋,亦是本宫无所畏惧的力量来源。”
他凝望着阮翛然眉眼间,有藏不住的忧愁,轻柔嘱咐道:“回了宫,本宫会命人将你送回东宫。本宫要在陛下跟前侍疾,不知要多少日。你且安心在东宫等着,好好用膳,不必担忧本宫而寝食难安。阮内人,都记下了吗?”
被他勾着下巴,无法颔首相应。她启唇道:“奴婢谨记在心。”
萧莫言的目光,落在她浥浥娇艳的丹唇上,方才欢愉之景浮现。不由蹙眉忍笑,低唇毫不客气一品芳泽。
阮翛然眼中亦闪过春风一度,放纵迎合。
她不想让他,有独身孤立之感。她能给予他的,亦只有这份柔情似水。
回宫后,再不能像在宗正司那般肆意。他是太子,身旁时时处处有宫人相随。她这个东宫婢,要慎终如始,自行保全。
马车徐徐行入宫门,王公公朗声喊道:“殿下,入宫门了。”
萧莫言闻声恋恋不舍结束缠绵,寒声应道:“知道了。”
他撩开马车幔帘,对王公公命道:“王公公,劳您派人送阮内人,先回东宫去。”
王公公并未多言,阮翛然一个东宫女内官,确实不便跟随到御前去。随即叫停马车,待阮翛然下了马车。派了两名禁卫,将阮翛然送回东宫。
马车重新转动前行,阮翛然躬身垂首,直到消失在视线中,方抬足回东宫。
一盏茶的功夫,阮翛然踏入东宫正门。
前院一花一木,在寒风中萎靡不振。竹林随风瑟瑟,鹤立清高。
阮翛然行向昔日居住的偏殿,迎面过来一个太监。待看清肤白清秀,正是秦荣。
秦荣急匆匆了过来,喜极而泣道: “阮内人,当真是阮内官。你为何会回东宫?”
阮翛然不知秦荣知晓多少事,遂答非所问道:“我与太子殿下,一道回的宫。”
秦荣闻此哭笑更甚,双手合十道:“老天显灵,太子殿下终于回宫了。”
阮翛然有些诧异,萧莫言被幽禁宗正司。东宫为何人迹罕见,当值的宫人寥寥无几。
她还不及发问,秦荣唉声哽咽道:“陈司闺可算等到,殿下回宫了。”
“陈司闺,出了何事?”
秦荣泪眼汪汪,叹息道:“我方从陈司闺房里出来,太子殿下被关入宗正司,陈司闺急火攻心病倒了。太医说,时日无多了。”
阮翛然透骨酸心,血气上涌只觉冻疮之苦再次发作。她掐着痛痒处,颤声道:“我去看看陈司闺。”
秦荣应好,陪同她前去。
一路,秦荣絮絮叨叨。她方知原来萧莫言被关宗正司后,这东宫一干人等亦被禁足。
连她这个相处不足几月之人,对陈司闺人之将死亦是心如刀割。
何况萧莫言,若知晓定会肝肠寸断。虽是主仆,自幼相处陈司闺于他来说与亲人无异。
屋内烛火昏黄,摇曳不安似说日薄西山。弥漫着药草的苦涩之味,呛鼻熏目。
陈司闺躺在床榻上,时不时咳上几声。
阮翛然稳住声色,唤道: “陈司闺,我回来了。”
陈司闺闻声,侧目而视,诧异道:“你为何,又回,咳咳咳……”
阮翛然抢上前去,为其拍背顺气,笑道:“不只我回来,太子殿下亦回宫了。殿下,此刻在太极宫为陛下侍疾呢。”
她想陈司闺知晓萧莫言安然无恙,应当会宽心好受些。
许是病入膏肓,陈司闺不似素日那般凶神恶煞,脸上竟也有慈眉善目。
只听陈司闺急喘,喜道:“此话当真,太子殿下当着回宫了。”喜色一刹褪去,面白焦急道:“侍疾?陛下,龙体抱恙?”
连带秦荣亦大惊失色,插嘴道:“我等被禁足在东宫,外面出了何事,一概不知。阮内人,究竟出了何事,你为何会与太子殿下一道回宫。”
陈司闺抓住阮翛然的手,恳求道:“阮内人,不,阮小姐,看在从前的交情上,你与老身说句实话,太子殿下当真无事?”
阮翛然不想欺骗将死之人,如是道:“陛下命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宗正司伺候太子殿下。今日掌灯时分,宫中来人说是陛下龙体抱恙,迎殿下出了宗正司。太子殿下此刻千真万确在太极宫。”
陈司闺这才慢慢撒了手,满怀期待笑道:“老身撑着一口气,但愿可见到,殿下最后一面。”
语毕,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情绪起伏过烈。陈司闺重新闭上眼眸,气息奄奄道:“老身累了,想歇着了,你们都出去吧!”
秦荣上前拽起阮翛然,含泪应道:“陈司闺,您好生歇着,我二人便不叨扰了。”
阮翛然慢慢退出房间,许是在宗正司无碳火取暖惯了。此刻方才诧异,这房内亦无取暖的碳炉。
向秦荣一问方知,除了侧妃有孕一律奉例照旧。其他人则膳食照旧,就是无碳火取暖。
赵良媛与周良娣娇生惯养,亦冻得得了风寒,刚好上几日。
原来这东宫的女人,皆在陪着萧莫言吃苦。
阮翛然不禁冷笑,元德帝当真是机关算尽。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与萧莫言同甘苦,来日若想弃她这个棋子。
这东宫的女子,随便推出来一个。皆能成为萧莫言所需的那份,感人肺腑的同甘共苦。
只是元德帝百密一疏,不知他二人早已情根深种。
他二人在宗正司,那般同甘共苦的经历。果然如萧莫言所言,是元德帝喜闻乐见之事。
只是阮翛然有一丝恻隐之心,赵良媛与周良娣,原本亦是这东宫里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