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永安殿偏院凉亭內,着一袭白色缎衫的年轻男子坐立于檀木凳子上,眉目温润柔和,嘴角弧度略微弯起,手执黑棋,寸目不理棋盘,似乎早已运筹帷幄。
“此番,太傅便输了。”男子启唇笑意更甚几分,抬手正准备结束这场棋局之时,他蓦然停顿住了,“敢问这秦将军可是明日出兵攻打北禄?”
太傅微颔:“回五殿下,正是。”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黑棋,垂眸眉眼间无喜无悲,看不出丝毫情绪,片刻又问道:“北禄俘虏当真如此不惜命半句话都不肯说?”
闻言,太傅不敢耽搁,即刻答:“据臣所知,确乎如此。”
五皇子名曰晏祁,心思向来令人猜不透,如今二十有一,曾有指腹为婚有一纸婚约,不过那官家小姐已有心悦之人便就此作废,但也因气度笼络了不少民心。
为人处事不惊,相比较二皇子他才是最众皇子中最拔尖的。同样也是觊觎皇位者的眼中钉,肉中刺。
晏祁莞尔:“妥吗?”
太傅心知他所言为何,连忙起身行礼:“回殿下,臣不敢妄议。”
此时有下人前来跪禀:“殿下,秦将军求见,如今已在大殿等候。”
晏祁也不再出言为难,摆了摆手:“太傅不必多礼。我无非有些好奇罢了”
片刻,他将棋子放回瓮里,眸中不泛一丝涟漪,眼尾微微上挑。
“我输了。”
话音刚落,还不等太傅回神,便早已不见了踪影。
*
与此同时,将军府静谧无声。
晏泽坐于床边扶额细想着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抬眼目光与周少卿撞个正着,唇角带着苦涩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将手摊开拍了拍床榻,面带笑容却难掩心底不适,显得十分僵硬:“少卿,坐。”
周少卿早早重新戴回了面具,应了声听了他的话坐下:“殿下,因何事苦恼?”
“少卿。”晏泽唤了声。
他觉着秦以风好像过于信任自己了,现在的秦以风似乎与前世重叠。
说来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前世秦以风攻打北禄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依稀记得花的时间很久,损失不少兵力。
周少卿:“啊?”
想来想去,晏泽到底还是没想通,瞥了眼周少卿,从容一笑:“我无碍。”
“殿下,我有点好奇。”
晏泽抬眸:“你说。”
周少卿神情忽然认真起来,不紧不慢的问道:“殿下,秦以风……不,秦将军因你救了他母亲待你好虽理所应当,但如此无条件信任你是不是有些令人不解?且……”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也正是他疑惑的。晏泽摇了摇头:“少卿,我心里有底,你放心。”
“那便好。”周少卿环顾四周,地方虽不比皇宫那样富丽堂皇,但也算舒适,他也算放了心,又问,“今日早朝皇上喊你去何事?没为难你吧?”
晏泽轻笑:“你又知道?”
见他这般认真,晏泽回答道:“没有,不必担忧我,如今他要动我还要顾及秦以风。”
周少卿颔首:“那倒也是。”
秦以风莫不是重生的?如若不然为何和前世差异如此之大。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何人!”周少卿听见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却被按住了手,抬头瞥见晏泽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这里是将军府,你要做甚?”
也是,将军府有个下人也正常。
周少卿将手收回,还未等他开口,房门便被轻轻敲了几下:“六殿下。”
是徐溪。
晏泽起身,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抬手推开门率先行了个礼:“敢问母亲来此所谓何事?”
见状,周少卿神情复杂,许是被“母亲”这个称谓震惊到了,有些难以置信,但很快反应过来,拱手道:“老夫人。”
徐溪略微蹙眉,稍稍叹了口气,“罢了,殿下不必多礼。”
随即瞥了眼周少卿。
晏泽会意:“少卿,你下去吧。”
“是。”周少卿多瞧了徐溪几眼,心里的好奇按耐不住。
之前哪里用得着守这么多礼,如今眼前像起了一层薄雾似的,事事都看不清。
……
屋内气氛僵持半晌,晏泽莞尔一笑,让她入了座,便要跑去沏茶。
徐溪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只是静默的看着,待他沏好茶并倒好,也是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请讲。”
徐溪没心思喝茶,犹豫片刻才敢正视他的眼睛,眼底尽是无法形容的情感,与平日里慈祥温柔的面孔大相径庭。
终于,沉闷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殿下,身为人母有些话不知怎么与以风说,那日您既然问了,若对以风好我便不瞒着了。”
晏泽知晓她说的那日是何意,恰好也极想知道,神色顿时认真了起来。
甚好,也省的自己去查了。
徐溪轻轻抿了一口茶,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殿下可知我的身世?”
此话一出,晏泽眼皮狠的一跳,联想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北禄?”
说起来前将军娶的这位夫人,当年入门的时候无人问起过身世,前将军也未曾提起过,两人就这样恩恩爱爱生活了十几年。
徐溪微颔:“正是,我乃北禄当代大王的亲姊妹,本名鲁南云。”
也就是说,此番出征,秦以风要杀的是自己的亲舅舅?
晏泽本是波澜不惊的脸逐渐变得难以置信,眉心拧成了疙瘩:“所以那日?”
但仔细想想也不该,如果她是奸细故意去那处被抓的话,那前世必死无疑,今世如若自己不救她也应是如此,况且说现任将军秦以风是她的亲生儿子。
“做交易。”徐溪叹了口气,“我的身份一旦被戳破,便会连累整个将军府,而筹码便是国防图。”
意识到话不对,她立刻解释:“当然,我一个妇道人家必然不会知道那所谓的国防图究竟在何处,况且秦家世世代代效忠帝王,我又怎能让秦家自此背负千秋骂名?”
晏泽忽然觉得自己前世就是个睁眼瞎,整日赏花喝茶,对外界的事物一无所知。
徐溪停顿了下,心里很不是滋味,继续道:“到底还是未曾料到他们竟想用我换取国防图,也未曾想到殿下您会出现替我。”
在夺位和权利面前又有什么情义呢?一切都是垫脚石。
想到这儿,晏泽心口不禁刺痛,努力牵动者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母亲,你我如今是一家人,无需有后顾之忧。”
徐溪心里似涌入一股暖流般舒服,原本紧绷着的心终于舒缓下来,愣了好些会儿,随着他也勾起了嘴角,眼眶内却掺着泪水,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开口道:“那还请殿下帮帮以风。”
怎么帮呢?
晏泽忙伸手扶她,“母亲放心,晏泽必尽力而为,您先请起。”
徐溪目光复杂,一手按在桌子上,泪水始终不肯流下,喃喃道:“权利为重,虽亲亦舍啊,北禄灭亡也是咎由自取。”
虽亲亦舍吗?晏泽微微叹气,此时也只能等五皇子回信才能轻举妄动,虽说区区北禄不足为据,但关系如此复杂,属实是比原先难办的多。
现在只得安抚好秦以风的母亲了,至于鲁西的存在还是先不要告诉她为好。
“不必担心,母亲先回去歇息如何?此事您不必担忧,交给晏泽便可。”
徐溪点头,但心里还是不放心,刚想说什么,话却哽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吐出来一个字:“好。”
*
秦以风回来之时早已天昏地暗,晏泽还正纳闷的坐在窗户边,油灯微微燃起的火苗倒映在他眸中,脑海里全是那日在燕南山发生的种种,熊熊大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以及,他那濒临死亡却解脱般的笑容。
“吱呀——”
门忽地被推开,晏泽察觉到了来人是谁,缓缓转过头来,嗓子异常的沙哑:“五皇兄他……”
秦以风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晏泽还不休息?”
此时早已是亥时,晏泽看他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自己又没心思睡觉,便想着在窗边看看风景,总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来的好。
还不等晏泽再开口,秦以风走上前来,从背后拿出一封书信来,轻轻放于桌上,往他那边推了推,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关上了窗户,语气温和:“小心着凉。”
顺势握住了他的手,哈出热气。
“无碍。”晏泽生分的抽出,忍不住咳了几声后,他迅速将信封拆开一目十行,很快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但稍纵即逝,“以风你今日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一早赶去永安殿,与五皇兄交谈,正午之后我会赶上你。”
秦以风好奇心作祟,但他偏生把手中的书信折叠起,搁置在油灯的正上方,逐渐燃烧至灰烬。
“烧了作甚?”
晏泽反问:“留着作甚?”
有些书信,留着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杀害自己的利器。
抬眼间,耳畔传来一声冷笑,晏泽瞬时明了,莞尔道:“以风,信我。”
不是不信他,是怕他不信自己。
秦以风叹了口气,盯着他看了半天:“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你究竟想做什么也要同我谈谈,不然到时若不尽人意,你的一番苦心可要白费了。”
“……”
晏泽也不想装聋作哑,他直视着秦以风那双清澈的凤眸,试图追寻到令人鄙夷的躲闪和虚伪,可让他感觉到的只有坚定不移,甚至还有一丝安心。
从前世被毒害重生的那刻,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在没弄清楚到底为何之前。
“罢了。”秦以风转身拂袖便要离去,“殿下您也早些歇息。”
晏泽也没有再拦,扶着额头望着他背影,不禁泛起苦涩。
想必是生气了吧。
待门被小心翼翼关上后,晏泽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捂着嘴咳了起来,他低声自嘲的笑了笑:“这辈子到底还是成了个药罐子。”
“没用啊——”
秦以风在门外止了步,字字句句丝毫不差的砸到他耳朵里,他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谢谢,还有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