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张晚霁没想到再次见到张家泽,会在这一片幽旷的梅林之中。
林内氛围寂寥,铜盘里正烧着火,火苗汹涌地吞噬那些金银饰器,发出了一阵哔剥的声响,两人隔火而望,雪仍一直在纷纷扬扬地落。
张家泽着群青色开襟圆领长衫,襟面绣有端庄的卷云纹,首戴藤蔓白银冠,腰束玉板蹀躞带,仍旧是记忆之中那毓秀清隽的造相。
只是,那一张脸沉浸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教人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张晚霁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跟着她的,她居然没有发现。
对于她这几日所做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被他推落入静湖之中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张晚霁起身下意识想要后退几步,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隐忍软弱的帝姬了,这一世有父皇母后替她撑腰,张家泽能待自己怎么样呢?
加之她已然是沈仲祁的未婚妻了,凭张家泽现在的能力,还杀不了这位少年杀将。
沈仲祁还送了她一柄刀,张晚霁将刀一直藏于袖侧,有武器傍身,既是如此,她何惧之有。
张晚霁缓缓掀起眸心,唇畔噙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款款回过身,道:“巧了,我也等皇兄很久了。”
张家泽觉察到了她眸底的情绪变化。
少女挽着垂云髻,鸦鬓蘸染了绒绒碎雪,下面是一张清丽婉柔的面容,因是穿着一席银红色如意纹毛氅,襟口缝绣的一圈狐白绒毛,衬得她的面容柔润洁白,肌肤雪白如瓷。
一抹弧度掠过张家泽的眉庭,他视线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女郎的轮廓:“柔昭知晓我会来?”
张晚霁的纤纤素手,将拂乱的长发捋至肩膊前,轻轻耙梳着,一行一止之间,衬出了一种娇憨可掬的小女人味儿。
她没回答他的话辞,温声有礼说道:“我要多谢皇兄的安排。”
——她在主动掌握话题的主动权。
张家泽眯了眯眼眸,眸色沉黯,话里衔笑:“什么安排?”
“倘若不是皇兄那日吩咐幕僚破冰,引我坠河,否则,沈仲祁也不会舍身救我,我亦不敢顺势让父皇母后赐婚。”
张晚霁温和地注视着张家泽,笑色姝美:“皇兄,你对我真好。”
张家泽在女郎的一尺之外的距离停下,负手而立,道:“那我倒是成全你们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
张晚霁眨了眨眼睑,秾纤卷翘的睫羽在卧蚕处打落下了一道极浅的阴影,在烛火的照彻之下,形成了一道溺毙人的漩涡——
“皇兄是不是知晓,我喜欢他很久了?”
嘴上说着温柔如水的话辞,实则句句都是刮骨刀。
张家泽笑了,眸底霾意聚拢,抬起手掌,骤地捻住张晚霁的下颔,指腹摩挲着她的红唇。
他偏着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柔昭是何时喜欢他的,为何不早些跟我说?”
这是在深究她隐瞒他的事了。
“人都有秘密,我有秘密,皇兄不也有秘密吗?”张晚霁不避不让地迎视他,巧笑倩兮,“指不定,皇兄的秘密比我还多呢。”
张家泽眸色浮泛起了一抹隐微的异色,很快,这一抹异色很快被镇压下去:“想不到未见数日,柔昭竟是与我生疏至此,我所说的话你不听,我送你礼物,你也没那么珍惜了。”
这一瞬,不知是不是张晚霁的错觉,她竟是看到了张家泽眸底的寂寥与落寞。
话辞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底色是苍凉的。
搁放于前世,张晚霁指不定会因此心软,但这一世她不会了。
“我一直待皇兄都是如此,以前是因年少不懂事,确乎是与皇兄亲近了些,但目下我已及笄,有了未婚夫,合该与皇兄保持合适的距离,以免落人口舌,这也是为皇兄清誉着想。”
空气安谧得堪称是针落可闻。
仿佛是暴风雨突临之前的宁静,剑拔弩张的氛围开始在两人之间游走。
张家泽眼神复杂地看着张晚霁,心绪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不知不觉间,雪覆了满身。
他回溯了一番自己与张晚霁相处的经历,他步步为营,落子严谨,从未教人看出破绽,她是何时起了疑心?
细说起来,一切的变数,是从张晚霁当众逃婚那一刻开始的。
她拒嫁也就罢了,竟是夜宿将军府。
翌日见到她的时候,畏惧他、逃离他、反抗他。
张家泽没有预料到地是,张晚霁会觅求成康帝赐婚。
再后来,她用他所送的礼物,策划了一出将计就计,如今在他面前,她泰然自若地说自己心悦于沈仲祁。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张家泽第一回在真正意义上,认真注视着张晚霁。
她俨如一座掩罩着重重迷雾的远山,他一时半会儿有些看不透她了。本来一切局面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事态已然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张家泽指腹摩挲着张晚霁的下颔,他的力道过沉,她蓦觉自己的下颔骨庶几是要碎裂了。
这个时候,张家泽能够明晰地感受到张晚霁的挣扎,当他锢得更紧的时候,翛忽之间,感受到一种冷韧剪影的东西抵着他的腰部。
张家泽信手摸过去,是一柄短柄冷刃。
皎洁的月色招招摇摇地洒照下来,薄薄地镀在了刀面上,衬得刀锋凛冽如霜。
张家泽眸色深了一深,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刀柄徽识,是将军府锻造的刀。
前日,幕僚摸爬滚打地回至府上,完全瞎了双眼,他们将实况禀告给了张家泽,起初张家泽并不愿意信。
他的柔昭怎的会用锐器,剜走他人的双眼。
她素来怕杀生,弱不胜衣,风摧易折,如此娇柔软弱的人,又怎的会有力量拿得起杀人刀?
张家泽淡笑出声:“沈仲祁送你的?”
张晚霁抬起:“是啊,是沈仲祁握着我的手,手把手教我,如何以牙还牙,要以眼还眼。”
——她就是就用这一柄刀,剜瞎了他府上幕僚的双眼。
张家泽淡笑出声,终于松开了她,大掌转而慢条斯理地抚捻住了刀刃,她执刀的力道极其硬韧,张家泽偏偏不松手,须臾,他的手掌肌肤就被刃面割裂,一连串血珠隐隐渗出。
血渍顺着掌纹缓缓地留了下来,逐渐打湿了张晚霁的袖裾。
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阵浓稠的血腥气息。
张家泽陡地松开了那一柄刀,大掌捻住了张晚霁的后颈,将她拽扯至近前,嘴唇贴着她的鬓角,一字一顿地说道:“柔昭,你早晚会回到我身边的。”
男子嗓音缠绵温柔,几如恋侣之间的调.情。
张家泽嗓音质地里,所渗透出的那一抹凉冽的触感,俨如一尾毒蛇遽地攀附上了张晚霁的脊椎,让她渗出了一抹潸潸冷汗。
张晚霁悉身感到了一阵毛毵毵的颤栗,面容上的血色正在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
张家泽继续用温柔的口吻说道:“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沈仲祁能给你的,我一定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照样能给你。”
——他才是这天底下最喜欢张晚霁的人。
“纵使圣上能给你赐婚,离成亲还有一段时日,如若这中间出现什么波折,婚事作废了也说不定。”张家泽俯低眸心,视线与张晚霁平行,温声说道,“毕竟,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两人林中对峙之时,没有留意到一双眼睛,正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竹林之中。
更精确而言,是注视着那一道纤细娇柔的身影。
他不知在原地立了多久,肩膊淤积了不少碎细的雪花,身上的玄裳长袍,庶几与梅林里昏晦的光影融为一体。
玄黑护甲之下的手掌,攥拢成了拳,拳心之上的青筋,隐隐突起,虬结成团,一路以大开大阖之势,蔓延入了袖裾深处。
他注视晌久,刚欲上前去,讵料,女郎挣脱开了张家泽。
张晚霁淡淡地哂笑了一声,“皇兄以为我是贪图权贵名利之人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顿了顿,道:“在沈仲祁还不是先锋将军的时候,我就已然心悦于他。”
仿佛一桩惊堂木敲在了半空中,女郎的话辞在听者心中掀起了不同程度的风浪。
风声如唳,梅香暗浮,沈仲祁静伫于长风之中,他眸色深黯如海,浸裹着一层沉沉的雾,外人看不出任何虚实。
张晚霁凝声道:“不论皇兄今朝说了什么,我对他的感情永远不变,你也休想用离间计,来离间这一场婚事。”
言讫,就转身回了公主府。
张晚霁并没有留意到长伫于竹林之中的沈仲祁。
甫一回至府上时,她发现裙裾上蘸了血,正欲吩咐烟罗给自己筹备一套干净整洁的裙裳,这时烟罗匆匆来禀,道:“殿下去了何处,可让奴婢好找!”
张晚霁正准备吩咐的话顿在口中,生出了一抹惑意,道:“发生了何事,慌慌张张的。”
难不成昭化宫又派遣人来作妖了?
一旁的银杏呈上了一个锦盒,道:“半个时辰前,沈将军来宫中给殿下送了礼物。”
张晚霁蓦地一怔,沈仲祁来宫里了?
忽地想起来,沈仲祁数日前跟她说了,会送一件新造的兵器。
她以为他会遣人来送,没想到是亲自来。
张晚霁朝着府门外的方向凝睇了一眼,问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烟罗道:“将军当时问你在何处,奴婢说在梅林,将军应是去梅林寻殿下去了,殿下难道没有看到将军?”
张晚霁的心遽地漏跳一拍,沈仲祁去梅林寻她了,为何她方才没有看到?
他去梅林的时候,可有看到她?
看到她与张家泽对峙了吗?
他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张晚霁有些不敢确定,目下返回梅林显然有些不太明智,指不定沈仲祁已经离开了。她可不想再遇上张家泽了。
同他对峙,悉身都渗出了冷汗。
张晚霁按下心中异绪,吩咐银杏将锦盒呈上来,她很好奇沈仲祁会送给她什么武器。
前几日在营帐之中,他就抛了一个钩子,如今钓她上钩了。
揭开了盒面,只一眼,张晚霁悉身微微怔住。
那是一只九节鞭。
银杏道:“此乃软兵器之首,将军对殿下有心了。“
张晚霁心神微动,信手捻起九节鞭,其胜在质感轻盈,她握在手掌心的时候刚刚好。
看来是专门为她亲自打造的。
张晚霁心口上涌入一阵暖流,同时也寻思着要不要下次见面送个回礼过去。
-
这厢,李广正在宫门外候着,见着自家主子骑马而出,纳罕道:“少将,您不是去给柔昭送新打的武器吗?怎的这般快就出来了?”
沈仲祁不咸不淡地掠去一眼,李广蓦然觉得将军的眼神份量有千斤般沉重,遂是不敢多问。
沈仲祁道:“春闱刚过,最近温家小动作颇多,你去查查他们在做什么。”
李广一听,嗅出一丝端倪。
那昭化宫的宁国公主招惹了张晚霁,张晚霁以牙还牙,纵然换来了一时风平浪静,但温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势必多有筹谋。
沈将军敢情是要为未婚妻撑腰了。
“对了,再查一查张家泽,看看他素日与谁来往多些,可有势力傍身,以及他的身世。”
张家泽的身世,在宫里是众人讳谈的事情,他的母亲是文贵妃,但文贵妃不过是养母,至于生母,无人敢提起那位主子的身份。
李广道:“将军怎的想要去查二皇子?”
沈仲祁眸色沉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养肥噢,你们的收藏对我hin重要噢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