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轮廓与成年男子的身量隐隐相融,强势地携带出几丝微妙的领地意识。
像是草原之上,初初统领部下的狼王。
微弱烛火下,席澈的神情有几丝郑重。
千丝万缕的情意藏在眸底,繁复细微。
离得太近,纪黎总觉得像是要把她烫伤一般,向后不自觉地缩了缩,微微轻喘着气,边半垂下了眼。
“干嘛,怎么亲了反倒还不敢看我了?”见她又避开了目光,席澈有几分不满,“阿黎,看我。”轻抬起她的下巴,眼神显露出几分期待与掩盖于下的探究。
纪黎所说的那些话,他固然欣喜。
可心底到底不敢对此完全信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缺乏安全感。
纪黎望着眼前的人,放平了呼吸,“没不敢。”
少年的双眸漆黑如夜,氤氲其中的汹涌情意,无端叫人脊背发寒,她不敢多看,随即把视线投向了别处,“你在北狄…过的怎么样?”语调里透着几丝柔和的关心。
席澈替她捻了捻有些滑落的外袍,缓缓道:“刚去的时候比较辛苦,现在也没什么了。”
“我一切都好。”
他越是这副不在意的模样,纪黎便越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席澈身上多处的伤更是在无言地提醒她,他其实并不似刚刚说得这么轻松。
也是,北狄内部境况复杂,他这么半路杀出来,别人安能给他让路?
想到谢允丞那些话,又略一沉吟,“你…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大约是方才的吻很好地安抚住了眼前人的情绪,席澈此刻又变回了往常她所熟悉的那样。
但历经磨砺,气质不由自主地显露出几丝从前所没有的攻击与凌厉。
身上上位着的气度更甚,再与纪黎说话时,可怜兮兮的小狗样就更具反差,让人有些恍惚。
“有的。”
纪黎心头一顿,似有所感。
谁知对方七找八找,竟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来了个绢布包着的镯子,“这是我家那边…新流行的款式,顺路就带过来了。”
席澈身边没有什么相熟的世家小姐,一开始他都是凭感觉去买,什么瞧着精致,价值昂贵便买什么。
好在那些皇室里的公子哥们对此颇有心得,这些首饰还是稍稍询问了下他们的意见采买来的。
他本以为要攒许久,结果现在便有机会送出去了,“若是你不喜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放着也成。”
语调拖得长长的,纪黎一下便知这人在说反话。
镯子通体呈淡淡的碧绿色,乳白点缀,一敲便知其价值不菲。
她示意席澈给自己戴上,暗示道:“没别的要说的?”
席澈自然早知纪黎想问什么,待她戴好镯子,这才缓缓开口,“姐姐想问什么,问便是。”东西送出手,其余的便也不太重要了。
纪黎:“你的身世…”她有几分踌躇,没把话说那么明白。
一如初时,察觉到席澈有些悲惨的过往,便转了话题。
他给了肯定的回答,“我的确是崇安帝的儿子。”
“算起来,和四皇子也算是兄弟。”冲纪黎点点头,全然不觉得自己一下子抛出了怎样一个大炸弹,“他没骗你。”
纪黎一怔,猛地又想到谢允丞提起的另一件事。
那前世,纪家的覆灭。
是不是也…
“还有一件事。”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轻的像是叹息,“你…”临开了头却又顿住了,止住了话语。
她真是魔怔了。
席澈又怎会知晓前世的事呢?
如今的他,问这些,意义不大。
“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席澈没想到纪黎会突然问这个,有几丝局促起来。
他不想让她在这时分神担心自己,语气轻松,“我能处理好。”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就不问问,有没有人惦记我吗?”
纪黎一心想问他正事,结果对方这么不着调,反倒是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什么…?”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过去的席澈是不会这样的。
他总是乖乖的,偶尔带着点儿胆怯的温柔。
纪黎虽说不清这人具体的变化,但思绪已经下意识地开始适应这种转变,接话道:“那…有没有人惦记你?”
“有。”
纪黎:“…噢。”
她仿佛真的只是问一下,半点别的意思都不带。
停了两息,又要转回正经事上去,“你的伤…”
“姐姐。”席澈却骤然打断了她,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猛瞧,“你不再问问具体的?”
问了不就行了。
纪黎这会儿又有些看不懂他,心中腹诽,无奈地瘪瘪嘴,“我正在问呢。”
“我说的是刚刚那个话题。”见对面的人不接招,他眼看着又要难过,“…你都不关心我。”声音里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小委屈,像是在控诉她的罪行。
纪黎:“…我在关心啊。”
“情感上不关心。”
纪黎:“……”
纪黎:“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啊?”
席澈这才一点点移回眸子,他鼻尖有点红,看上去委委屈屈,很小声地问她,“…不行嘛?”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装的。
她努力适应这股若有若无变化的同时,心底亦是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
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不是演技又精进了点儿,不然怎么能说哭就哭。
他明明知道自己最怕人哭。
“…那,是怎么惦记你的?”
“要找我当赘婿。”席澈这才像是满意,又自己补充道:“不过我拒绝了。”像是把肚皮露出来想让人抚摸的小狗。
纪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听他这么说,才有几丝犹疑地与之对望。
果不其然,对面一副求夸奖的神情,语带笑意,“因为…”耳尖又泛起红来。
“我已经入赘别家了。”像是得了什么顶天的奖赏似的,与有荣焉,显露出点炫耀的意味,“你说…对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次回来后,席澈的话里每每都带上点强制性的意思。
仿佛一定要得到她明确的应答才肯罢休。
纪黎心底忍不住暗自嘀咕了几句,面上轻轻点头应了声。
屋内的熏香长时间地燃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散发出阵阵清新的香气。
他放软了声调,像是央求一般,道:“我要回去了,日后…记得多给我写写信。”他似是想起来过去那些不喜的日子,又强调了一遍,“要多写点。”
“比那个老男人多。”
纪黎被席澈堵的心间一梗,无奈地瞅了他眼,“你和他不一样,比这做什么?”再说,她现在与谢允丞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现在明明是他在求她,但席澈比她高了快一头,微微红着眼,这么抵着她。
她完全抵不过这人的力道,只好顺着先承诺安抚,“我会多写的。”
热度缓缓渡过,两人面颊相贴。
下一瞬,一股温热的触感落于额间。
少年人有些柔和的声调随即缓缓钻进耳畔,“等等我,我很快会回来的。”那些被强压下的失控情绪又有些再度挥发的由头,不知不觉显露出几分,“我刚才说那话的意思是…我想问,有没有人惦记你?”
“那些除了我之外的。”不知死活的家伙。
如果不是他此刻面颊上称得上有些滚烫的温度,反复在她掌心蹭磨着,带着点急切意味想与她亲近,以及腰间根本无法撼动半点的力气,纪黎甚至觉得他是在和从前那般撒着娇。
“…没有。”
大约是察觉到了点离别的意思,她这个直女脑袋破天荒地又补充道:“真的没有。”
“真没有?”他的声线偏冷,反问时莫名带出点上扬的意味,又开心起来,“那我可要当真了。”
窗外的雨声噼里啪啦地,他的声调混杂其中,乍一听好似带了点哄人的意思,缓慢且柔和。
一如他情绪的转变,全然只因为眼前这一人而已。
烛光下,少年漂亮的脸显露出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感觉。
因着那些伤口,倒是瞧着脆弱又易碎。
但…他大概是真的成长了不少。
明明依旧是斑驳的伤痕,给人的感觉却完全相悖。
席澈见纪黎有些怔愣地盯着他瞧,唇角的弧度忍不住又有几分上扬。
他从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只是这模样能够讨得心上人的欢心与注意,那便也算是有点用处。
“我走了。”纪黎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他便彻底从这一方天地中消失了。
大概是真的着急,来去都匆匆。
……
荣华寺内。
莲花宝座之上,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以某个轻微的角度向下倾斜,和蔼地微笑着俯视芸芸众生。
好似一位永远不知疲惫的智者,包容着他所有的信徒。
席澈站了会儿,只觉得那栩栩如生的神像仿佛一团金光四射的云,压在他头顶。
天已经有些泛白,若隐若现的曦光渐渐从厚重的云层里冒出头来。
席澈正欲离开,却见一名熟悉的老者在几处之遥的庭院内等候着他。
是原先收留他的人。
庭院深深,他就这么立在那颗参天古树下,不知守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变天,宝宝们多穿点!!
这两天重感冒脑瓜子嗡嗡的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