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京都正值寒冬,巍峨皇城矗立在皑皑白雪间,宫檐上满覆银霜。
冷风一吹,簌簌地往下落。
纪黎抬眼望去,殿宇巍峨,回旋盘绕的金龙立于檐角,红墙黛瓦交相辉映,一眼望不到头。
白玉石阶延伸向前,绵无尽头。
京都一切如旧,温和又肃穆。
她闭上了眼睛。
“柔妃娘娘,陛下还在等着您呢。”身后的人见她不动,低声催促道。
阉人的嗓子,说话时带着几分特有的腔调。
纪黎在宫内数年,潜移默化间早已习惯。
但此刻于她而言,这一声催促却像是催命符般——
今日,是纪家众人被行刑的日子。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这是要杀了我吧。”她淡淡地说。
李公公面色不变,“怎么会呢,陛下是念着您的。”
纪黎垂眸,瞥见自己身上的盔甲。
明明已经洗净,她却觉得自己仍旧裹挟着几丝战场上甩不掉的血腥气。
像是曾经被新皇所不喜的舞枪弄棒,将门出身。
也一如当下处境。
跪了许久猛地站起身,脚底的凉意直冲向上。
她有些狼狈地兀自强撑着。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笑了声跟着往前走。
新皇登基后一反旧态暴虐成性,本就被朝臣所诟病,而今其宫妃又私自奔赴前线,意图为叛贼平反。
新皇会怎么对待这类站错队又执迷不悔的人?
纪黎不知道。
她或许从来未曾看清过这个人。
整整九年的枕边人。
引路的宫人打开殿门,躬身退下。
抬手间衣摆略过,她只觉得格外冷,扫过的风好似直直地往人骨头里钻。
殿内极静,唯有上首那人沙沙的写字声。
纪黎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臣妾纪黎,参见陛下。”冰冷的盔甲触于地面,身后的朱色殿门快速地合拢了。
“你可知罪?”上头那人平静地问。
纪黎听着耳畔熟悉的声音,心底有些麻木。
押她回京,这人心底怕是早有决断了吧。
故而她只是强打起精神道:“臣妾知罪。”
上头的人似乎被这话逗笑了,搁下朱笔,一步步走下台阶。
短靴碾地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声又一声。
等纪黎回过神来,谢允丞已然走到了她跟前。
而后,抬起了她的下巴——
“知罪?”男人指腹使了力,她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触到纪黎过于低的体温,谢允丞有些怔愣。
但只是一瞬,这些情绪就被迅速掩盖了过去。
“臣妾罪该万死,可纪家无罪。”她不躲也不闪与他对望。
她已是累极,知晓皇命已定,说出口的话都带着股鱼死网破的意味。
“你与那些粗莽武夫同吃同住,肌肤之亲...确实有罪”
纪黎听了这话,垂下眼睫。
暗自使力想挣开,下一瞬却被那只手禁锢地更紧。
“怎么?被我说中了。”谢允丞嘲讽道。
身上的冷意如有实质,好似处在冰窟一般。
她干脆歇了力气,顺着对方。
谢允丞见她不答,手下加重了力道,掰过她的脸,“爱妃风采不减当年,难怪禁军统领都肯帮你阳奉阴违啊。”
快两日没有进食,纪黎此时却只觉得庆幸。
不然听了这种晦气话,怕是会当场吐出来。
“陛下说笑了。”她有些恹恹。
心底的烦闷如野草般疯长,眼下两两相望,只余漠然。
谢允丞俯下身,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人。
盯着她因久未进食而虚弱的身形,盯着她一脸坚定的模样。
盯着这张酷似他早早逝去的心上人的脸。
纪黎察觉到他的视线投注,眼也未抬,“陛下。”
将死之人,说话都带着一股疯劲儿,“眼下可没有人还有心思陪您玩这些替身游戏。”
谢允丞敛了神色,顺势揽过纪黎的腰身,语气极慢,“你刚刚说纪家无罪...”
男人身上的龙涎香气四溢开来,避无可避。
纪黎眼睫微颤,许久不语,可对面的人好似一定要她答话才肯继续。
“...是。”她道。
谢允丞这才继续,“朕知道。”
纪黎目光一凝,立刻抬起头,“陛下...!”
“可是,知道又如何?”
她剩下的半截话被隐没掉,目光仍是紧紧地盯着谢允丞。
“臣妾不懂您的意思。”
成王败寇,自古皆如此。
可...不该是纪家。
数十年驻守边塞,三朝忠臣之家。
但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这一刻仿佛失了趣味,“罢了。”谢允丞的声音极低,近乎于呢喃,骤然转了话题:“你私上前线一事,可还有要说的?”
纪黎复仰头看他,“事已至此,您要怎么处置臣妾,臣妾绝无怨言。”
她把姿态放的极低,全然不似战场上驰骋杀敌的肆意模样。
“陛下心如明镜,但求能够再次彻查臣妾父亲一案,他是无辜的。”她努力侧过右半边的脸,好让自己能够与新皇的心上人更像些。
语气亦是前所未有过的顺从与柔和。
与她的封号一般。
宫妃的荣耀皆由皇帝赐予,反过来讲,她们也都是皇帝的所有物。
是附庸。
她厌恶,却又不得不如此。
殿外寒风呼啸,这座紫禁城似乎也与它的主人一般,全然不复方才的平和。
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殿内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外头守着的宫人都噤若寒蝉,默默守在殿门外。
见不远处台阶上的人越走越近,小太监直呼声倒霉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席千户,皇上正忙,您要不还是先回吧。”
未料迎面的人瞥了眼他,“嗯”了声便径直走向殿内。
守在门口的宫人只好让开,迅速打开殿门,边将身子埋得更低了些。
殿内,许久不曾有人出声,唯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微臣席澈参见陛下。”
男人恭敬的语句里透出几丝漫不经心,惹得纪黎忍不住分出点注意力。
他气质冷冽,一路进来时,周遭也仿佛沾染上些冷然气息。
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冷然与肃杀。
谢允丞面上有些不喜,“爱卿这个时辰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两人刚一对上,殿内的氛围就开始有些诡异起来。
而且,按谢允丞独断的性子...竟然也没有呵斥对方这般僭越的行径。
“是为纪将军一事。”席澈淡声道。
纪黎心下一惊,不禁回神悄悄抬头去看。
入眼,却只能窥见身旁人的颀长身形。
男人整个人被阻隔在袅袅烟雾中,层层叠叠,眼角处似乎有颗红痣。
她有些看不清,可那声音分明还在继续。
“怎么,你现在是来为手底下的人求情的?”
席澈;“自然不是。”
“他行事冲动,是该给点教训。”
“只是,纪将军戎马一生,倒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席澈语气自然,“免得寒了忠臣们的心。”
绯红飞鱼服饰金绣繁丽,只他吐出的话语却似惊雷,扰动人心。
纪黎不知道为何这人会帮她,更不知道当下该作何反应。
她只觉得冷,彻骨的寒意似乎马上要将她带走了。
想起新皇方才似是而非的嘲讽,家族的灭亡,心里一片死寂。
有心想开口,却发现喉间满是浓浓的血意,口渴得厉害。
那声音极轻——
轻得寥寥几句便说完了父亲的一生,纪家的一生。
轻到戛然而止,仿佛只是见不得忠臣蒙冤的一时兴起。
轻至谈话间,一切就又归于原位。
新皇的耐心已然告罄,忍耐着待人一走,便换了个模样,蹲下身子勾起她的脸。
摩挲间,他虎口处的茧子刺得人生疼。
纪黎只觉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无,仅仅是依靠着一口气硬撑着罢了。
她熟悉这幅模样,这是谢允丞生气了。
他总是无故地生气。
可当下,她已经没有性子去接了。
“你太过于粗鄙。”
他似乎是在回忆,“朕一直觉得你不像她。”
“你总是想着边塞,好像京城就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边塞便那么好吗?”他道:“可尽管如此,朕不会杀你,你我相识十余载,自然是有情谊在的。”
“但...纪家不行。”目光紧紧锁着她,等待着回答。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知晓该怎么做。”
纪家助他登上大宝,这才是该谈的情谊。
纪黎静默几息,抬眼瞧他,卯足了力气开口道:“陛下不过是以为我把情爱当做比家国利益还要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动动唇舌便想要劝服我。”
“可您想岔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眼下初登基,朝堂瞬息万变,明里暗里他早已杀红了眼。
她明白谢允丞话里的意思,是想要得到纪家世代相传的宝器,更添几分威慑。
只是心底为自己所不值。
为纪家所不值。
“朕现在是皇帝,也是你的丈夫。”
“按照纲训常理,你的一切都该是朕来主宰。”
“只要你说出来,朕...”
自古争权夺利,一旦利益相冲,免不了要针锋相对。
纪家,曾经是他的助力,现下,已然成为他登向高位的绊脚石了。
他如今肆意纵容佞臣,要得不正是这个结局吗。
纪黎脸色如雪,全然是强弓末弩之相。
平静打断他,淡淡道:“保我不死吗?听起来好像很好。”轻笑两声,“不过,还是请陛下杀了我吧。”
“我一心求死,还请陛下成全。”说完这句话,便好像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见她又低着头,神色枯败,谢允丞不知怎的有股莫名的烦躁,手下带了力。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纪黎!你给我抬头,看着我!”
“朕才是你的丈夫!你为何这点信任都不肯给?”
“又为什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来为你求情!你说清楚!你说!”他的声音忽而低下来,带上了一层莫名的旖旎色彩,“你是不是...”
将死之人等待审判。
她闭上了眼,干脆连剩下的话也懒得回了。
是她错了。
耳畔的声音逐渐远离,一生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迅速在脑中上映。
有她要嫁给谢允丞的执拗,有她初来京都时模仿京中贵女的不安,有她婚后面临的冰火两重天地,有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生。
还有...她在边塞的一切美好。
恍惚间,身体越来越轻,直至缥缈,消散于此。
折戟于战场,才不负纪家儿女。
只可惜,是这种方式去见父亲。
意识地最后一眼,是男人猩红的眼,和他目光里怖人的疯狂之色。
纪黎却不知为何倏地想到了片刻前为纪家仗义出言的人。
以及他眼角处的那颗红色小痣。
她还没能瞧见他的模样呢。
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