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才灭。所幸沈知锦救人及时,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李思的渎职之罪是跑不了了。
因为这场大火,青蓝教总坛被烧毁,教主韩不故不知所踪,一众教徒各自逃命。“青蓝教”三个字,成了这场大火留下的灰烬。
陆子羡也到了该回京复命的时候。
他将淳县的前因后果写成军书,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又留了一半人马下来,自己则带上证据,准备押解李思回京。
沈知锦不打算走。她始终担心不久之后就要到来的水灾,确认火势已经扑灭后,转头就奔去了堤坝。
周南安也不打算走。这场火灾虽然没有造成严重伤亡,却也有不少百姓被烧伤、被熏倒,他没法眼睁睁看着他们痛苦,决定留下来救治。
许景彦是自请留下的。他给朝廷的理由是,李思锒铛入狱,淳县群龙无首,但火灾需要有人收尾,堤坝也需要有人继续修建,必须有人留下来稳定局面。
于是,这趟回京复命的,就只有陆子羡了。临行前,他清点完兵马,遥遥看着远处堤坝的方向。
一个身影慢慢走了过来,陆子羡头也没回,淡淡道:“我没想到你会找我合作。”
身后,许景彦沉默了一下,承认道:“我以为你不会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你。”陆子羡说道:“但我相信她。”
“她?”
“她说,你该是个好官。”
许景彦顿了顿,有些自嘲道:“可惜,我大概要让她失望了。你应该已经猜到,让你们带兵来淳县,是我出的主意吧。”
“嗯,严家那些人没这个眼界。”陆子羡瞥了他一眼:“看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
“是。”许景彦坦然道:“我没想过你会成功,但说实话,我也不觉得你会输。我只是很好奇你会怎么做,好奇……她会怎么做。”
“有答案了?”
许景彦摇头:“没有。我以为是你使了什么手段,所以她才选择跟你一路。可来了淳县以后,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她好像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她自己。”
陆子羡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只要目标一致,自然会与她走在同一个方向,而不是强迫她拐弯,走到自己想要的赛道来。”
许景彦沉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你比我了解她。”
“还有一件事。”陆子羡转头看向许景彦,神色颇为严肃:“近期淳县可能会有水灾,堤坝要抓紧抢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景彦颇有些意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告诉我的。至于理由,你不需要知道。”
许景彦听到这话,眼神猛然一变。
所以沈知锦真的是为水灾的事来的?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许景彦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连带他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难道……
“时间到了,我该出发了。”陆子羡没注意他的神色变化,目光朝堤坝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随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许景彦深吸一口气,用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抬头道:“你就这么走了,不怕我趁虚而入?”
“就凭你?”陆子羡笑了一声:“我相信她的眼光。”说罢,他高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马蹄踏起灰尘,许景彦猝不及防,猛然被呛了几口。他咳嗽几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陆子羡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转身向堤坝奔去。
*
京城。
严归坐在主席台上,脸色相当难看。他手中的军书被捏得皱皱巴巴,字迹撞在一起,隐约能看出“淳县”“李思”几个字。
台下,陆子羡悠然自得地负手而立,迎着周围或惊讶或尴尬的目光,微笑道:“前因后果便是如此,青蓝教之事由李思而起,又因李思一把火而止。下官已将李思押解回京,依律将交由刑部审理。”
严归冷冷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脸上挂起一抹假笑:“陆将军舟车劳顿,实在劳苦功高,应当好好休息。此事本官会安排刑部审理,之后再做定夺。”
“多谢严大人关心。”陆子羡笑道,脚步却一动未动:“严大人是否忘了,还有一事要办?”
严归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警告,直直盯着陆子羡。陆子羡却恍若未闻,脸上仍然微微笑着,道:“严大人是否还记得,青蓝教之事乃此轮科举加试题目?此事既已解决,此次武举的结果,也该有了吧?”
严归冷笑了一声,道:“自然记得。只是虎符和提官兹事体大,需待本官核验事实后,再行安排。”
听到这话,人群哗然一片,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之色,看向陆子羡的眼神也带上了点同情的意味。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明显是在拖延时间。要等刑部审完案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黄花菜都得凉了。等大家都淡忘得差不多,再随便给点什么赏赐打发,估计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很明显,严归这是过河拆桥,打算翻脸不认账了。
陆子羡却很淡定,慢悠悠道:“严大人考虑得是,其实在下要求封官,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严大人着想。”
“哦?”
“武考本就是为国选拔人才,此次以封官作为奖赏,更是激起了大家建功立业、封狼居胥的梦想。但若是付出得不到回报……”
陆子羡负着手,慢悠悠道:“影响了考试事小,若是因此动摇了朝廷信誉,甚至动摇边境安定,恐怕就得不偿失了。严大人觉得呢?”
严归的脸色倏然变得很难看。
陆子羡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暗暗藏着威胁:如果日后没人再参加武考,导致朝廷无人可用,那就都是他严归的责任。
虽然严家权势滔天,但祸国殃民这顶帽子,他可戴不起。
严归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片刻之后,他笑了一声,道:“陆将军说得是,以实战作为考题,本就是破例之举,自然应特殊对待。”说罢,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端了一个碟子上来。金灿灿的虎符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透出威严和权势。
严归拿起虎符,打量了陆子羡一下,正要将虎符交给他。
台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慢着!”
一个粉色身影突然冲了出来。她抹了把脸上的灰,一下子跪倒在严归面前:“严大人明鉴,陆子羡此人居心叵测!”
“哦?”
严归看向跪在地上的熟悉身影,目光渐渐透露出玩味来。
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惊讶道:
“这不是姜家那位失踪了的姜小姐吗?”
“就是不守妇德,把她爹都气上吊那位?”
“她怎么还有脸回来……”
周围人窃窃私语,姜雨闲跪在地上,浑身没来由地一抖。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咬咬牙继续说道:
“陆子羡自进淳县后,一直住在青蓝教总坛,与青蓝教众厮混在一起——我有理由怀疑,他剿匪是假,通敌才是真!”
这话一出,当即像炸开了锅。陆子羡眉毛一挑,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他忽然有些庆幸,沈知锦留在淳县,没有跟他回到京城来。
严归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仔细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姜雨闲行了一礼,转头怒视着陆子羡道:“那日在堤坝,我亲眼见到陆子羡与沈知锦两人,混在造反队伍里,与青蓝教众人一道打杀淳县衙役!”
“之后韩不故夜袭富商,这两人也在现场,却眼睁睁看着富商被杀!若他真有心剿匪,岂能容忍无辜百姓受害?”
“更有甚者,李县令放火剿匪,青蓝教众人却悉数逃脱,陆子羡更是孤身出面,试图拖延时间。”
“这一桩桩一件件,足可以证明——陆子羡这人,十分可疑!”
姜雨闲一口气说完,深深跪了下去:“民女恳求大人明察秋毫,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徒!”
严归听完这话,脸上笑意更深。他扫了陆子羡一眼,又问道:“那你是什么人?跟青蓝教有什么关系?”
“小女子京城人士,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才与反贼共处一室。实在是不忍无辜百姓蒙冤,这才出来作证。”
“倒算是女中豪杰。”严归点点头,颇为赞赏地看向她:“你有这份气节,实在难能可贵。你刚才说,李思是为了剿匪?”
“是。”姜雨闲斩钉截铁道:“李县令放火逼山,实是因为青蓝教总坛正在山顶,故才有此计谋。李县令蛰伏多年,本想借此机会将青蓝教一网打尽,谁料竟因为陆子羡和沈知锦两人,一切功亏一篑!”
“原来如此啊。”严归慢慢地将手中虎符放回碟子,抱臂看向陆子羡,声音中竟有些许遗憾:“陆将军,哦不,陆子羡——这虎符,恐怕暂时不能给你了。”
“严大人。”陆子羡淡淡笑道:“此事另有隐情。”
“大人!”姜雨闲抢白道:“民女所讲句句属实,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大人不信,将李思李县令传上来,当面一问便知!”
严归把玩着食指,眼神渐渐透出恨意。照道理,传讯李思已属于案件审理流程,应当由刑部出面。可眼下,他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
若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陆子羡打上造反的牌子,他这人就算是废了。不管真相如何,总会被众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他跟他那个老爹一样可恶和难缠,既然如此,就不如趁此机会,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说得有理。”严归道:“既如此,将李思带上来!”
很快,有下人将囚车推了上来。李思靠在角落,双目紧紧闭着。
严归瞥了陆子羡一眼,心中暗暗得意。李思是他的棋子,是李延的亲戚,怎么样都不可能背叛他。这一次,他非要让陆子羡吃不了兜着走!
“李思,本官现在命你,将火灾当日详情,原原本本说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李思,李思却一言不发,紧紧闭着眼睛。
严归的脸色冷了下来。“李思,本官再说一遍——将火灾当日详情,老老实实讲出来!”
李思仍旧没有声音。
有下人会看脸色,忙小跑上前,想提醒李思赶快回答。谁知下人只轻轻推了一把,李思整个人就直挺挺倒了下来,脑袋磕在囚车上,发出一声巨响。
“死人了!”
周围立刻一片哗然,众人纷纷陷入恐慌之中。
严归这才发现,李思脖子上有一道极小的细痕,鲜血从这道痕迹里慢慢渗出。而李思嘴唇发白,早已没了呼吸。
他黑着脸,正要开口,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喂,你不是要抓青蓝教?”
韩不故双手抱臂,懒懒道:
“我来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