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不故靠在门上，很有些好笑地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许大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们现在是敌人？”
“韩不故。”许景彦无视他言辞间的警告：“我不是来树敌的。”
“哦？”韩不故笑道：“难不成你一个当官的，突然跑到反贼的营地里来，是来交朋友的？”
“如果我说是呢？”
“如果我说不呢？”
“你不用这样夹枪带棒。”许景彦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巧了，我最不爱跟人做交易。”韩不故脸上带笑，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许大人如果没别的事，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当你的青天大老爷吧。”
“开放粮仓赈灾，重新划拨良田，以及只要以后你们不闹事，县衙就不会找你们麻烦。”许景彦站定不动，淡淡道：“这些条件，够不够？”
韩不故笑意不减，眼神却变得深思起来。他打量着许景彦，道：“你的条件呢？”
“很简单。”许景彦伸出一个手指：“我要你放一个人。”
韩不故挑眉，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许大人这是英雄救美来了。”
许景彦不置可否，盯着韩不故道：“你心里有数，这场交易，你一点也不亏。”
韩不故半垂着头，掂玩着手里的石子。几颗小碎石在他手里一上一下，突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被一把捏住，完全动弹不得。
“这些条件确实很诱人。”韩不故承认道，嘴角却渐渐扬起一个笑：“可惜，我拒绝。”
“为什么？”许景彦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惊愕道：“你应该知道，凭你自己，想拿到这些东西完全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韩不故抬眼看向许景彦：“但是，我不同意。”
“理由？”
韩不故手一摊，耸肩道：“今天心情不好。”
许景彦脸色难看起来，语气很有些被人玩弄的不满：“韩不故，世上路很多，没必要选一条让自己难走的路。”
“许大人。”韩不故笑道：“世上人也很多，没必要盯着一个对自己没兴趣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韩不故将手中的石子扔在地上，石子哗啦啦散了一片。他看着那些四散的石子，一字一句道：“放弃吧，就算我同意，她也不会跟你走的。”
许景彦眼神倏地变得冰冷。他冷冷地看着韩不故，道：“你了解她么，凭什么这么说？”
了解？
韩不故默了默，眼前浮现出那日在堤坝，她叉着腰指责周围人的情景。
韩不故脸上浮起笑意。他确实不了解她，可他就是莫名笃信，她不会愿意被当成交易的物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在没有达成目标前，他不觉得她会选择离开。
更何况，私心里，他也并不希望她离开。
韩不故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却并不达眼底：“许大人，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赌她，会不会跟你走。”
*
此时的沈知锦，正忐忑不安地看着陆子羡。
她双手搓着衣角，目光时不时打量着陆子羡的脸色，神情很有些紧张。
陆子羡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说，再过不久，淳县将有一场足以灭顶的大水灾？”
“对。”沈知锦点头：“不出月余。”
“理由是，你做了个梦？”
“……嗯。”
”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女扮男装，特意来的淳县？”
“……嗯。”
陆子羡没再说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皱眉不知思索着什么。
沈知锦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果然，这话说出去，任谁都不会信吧？
淳县会发生水灾，她哥哥会死在这场水灾里。她知道这些事会发生，甚至清楚地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可她却不能告诉陆子羡。
怎么开口呢，告诉他自己已经活过一世了吗？告诉他自己是重生来的吗？别说他了，连她自己至今都不敢相信。
沈知锦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因为梦到了水灾，害怕会死人，所以着急来淳县，甚至不惜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这样的理由，不管谁听，都觉得很牵强可笑吧？
这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说服别人了。看来眼前这场水灾，只有靠她自己来想办法了。
“陆子羡，你有没有认识什么人，懂一些治水的？”沈知锦道：“我自己去问问就行。”
陆子羡看了过来，似乎对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不解：“你自己？”
“嗯。”沈知锦有些气馁地垂下了头：“我知道我说的话很离谱，但我还是想试试做点什么，万一……万一有用呢？”
“离谱？”陆子羡扫了她一眼：“为什么离谱？”
“嗯……嗯？”沈知锦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道：“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就这样大费周章，你不觉得……这很离谱吗？”
“不觉得。”陆子羡的语气很淡然，带有一丝不明所以的困惑：“有疑惑就求证，有担忧就行动，这哪里离谱？”
“可是……起因只是一场梦而已……”
“梦是一种直觉。”陆子羡道：“理性不能解释、感性不能表达的事情，就只能用梦这种方式来暗示。”
“你的意思是，做梦这种理由，也不是那么可笑？”
“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
沈知锦怔怔地愣在原地。陆子羡却说得十分自然，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屋内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窗外风声阵阵，风扫过茅草屋顶，将茅草吹得簌簌作响，间或有细细的草屑从屋顶飘落，晃晃荡荡落在地上。
沈知锦听着听着，莫名感觉有细细的草屑掉进了心里，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心尖上，然后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摆动、轻轻划过。
留下一阵几不可见的心颤。
沈知锦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些令人心痒的草屑上面移开，嘴唇上下开合，却只说了一句：“多谢。”
陆子羡看着她，脸上神色难辨，最终只轻轻颔了下首，接受了她的道谢。
“当务之急，是要先提醒县令做好准备。”陆子羡岔开话题道：“要应对水灾，需要做的准备不少。”
“……嗯。”沈知锦点头，脸上却露出艰难的神色。
陆子羡扫了她一眼，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毕竟他们在此地为官多年，对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更熟。要统筹协调，还是得他们出面。”
“嗯。”沈知锦虽然对县令有些怀疑，但也不得不承认，陆子羡的说法是对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想在淳县的地界办事，哪能绕得过这里最有权的人？
可问题是，如今他们两人可是反贼，以什么身份去当县令的说客？又以什么理由去说服县令？她可并不觉得，县令也会同陆子羡一样信任她。
大概是她皱眉的样子太明显，陆子羡打量着她，突然扬起笑来：“怎么，这么点事，就把你愁成这样？”
“这是小事吗？”沈知锦苦着脸反问道：“你总不会想告诉我，县令会相信一个反贼做的梦吧？”
“那倒还不至于。”陆子羡笑出了声：“不过，反贼有个朋友，他做的梦，县令不得不信。”
“……哈？”
陆子羡没作解释，留下一句“这件事交给我”，便大步离开了。
沈知锦思前想后，怎么都没想明白陆子羡话里的意思，最后只好作罢。陆子羡向来聪明，既然他这样说了，自己便安安心心等回应即可。
她走出茅屋，屋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她没想到，陆子羡竟然这么简单就接受了她的解释，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让她辗转反侧、纠结了这么久的难题，竟然这样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陆子羡接受得太过坦然，甚至让沈知锦产生幻想：要是刚才，她坦白说自己是重生的呢？陆子羡是不是也能，这样简单、轻松、自然地接受？
察觉到这一念头，沈知锦赶紧摇了摇头。
孤注一掷、得寸进尺，这是赌徒才有的心理，她可不能下这样的赌注。
更何况，对她而言，上一世的经历并不算愉快。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这一世，能有截然不同的结局。
“沈姐姐。”
一声怯懦的喊声将沈知锦的思绪拉了回来。沈知锦一怔，转头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姜雨闲一身粗布麻衣，头发随意束成一个发髻，脸瘦黄了不少，早就没有了先前的精致漂亮。她手里提着一个药箱，看向沈知锦的目光有些局促不安。
沈知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软下了心。看姜雨闲如今的模样，离开京城后的这段时间，应该经历了许多事情。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他们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她娘也一直记挂。
更重要的是，沈知锦很清楚地知道，姜时平走后，母亲在娘家的唯一亲人，就只有姜雨闲了。哪怕是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她也得弄明白姜雨闲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走上前去，努力绽出一个笑容道：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