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
严归在屋内来回踱步,烦躁地抱怨:“严贵妃怎么如此大意,临了还能被人抢了先!这下可好,到手的鸭子,飞了!”
严用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十分不好看。严贵妃是后宫第一个怀上龙子的,为了给这个孩子铺路,他没少费心打点。本以为皇长子的位置十拿九稳,太子的位置也可徐徐图之,谁知临了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将他们的好算盘全部推翻,不怪严归满腔怨气。
严用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严氏受宠,日后也不至于毫无希望。所幸李延已经来信,在皇上面前也可挣回颜面。”
“李延来信了?太好了!”严归快步走到严用面前:“他又立功了吗?”
提到立功,严用的神情才有些缓和:“李延急报,有一伙戎狄入侵,被李延带兵全部剿灭,一共收缴人头两百余个,算是军功一件。”
“这人头来得好!来得巧啊!”严归立刻兴奋起来,搓手道:“皇上喜得两位皇子,本来就在兴头上,李延这是赚到了极好的表现机会啊!好!好!”
严用看了他一眼,道:“你当真以为,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严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还是爹你深谋远虑!我就说,若非有爹及时写信提醒,凭李延那脑子,哪能抓得住这么好的表现机会!”
“废了一招好棋,总得再补一招。”严用说话很慢,眼神却透出老谋深算的精明:“总不能再被耍一道。”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严用所料。
一夜喜得两位皇子,加上边境传来重要捷报,皇上一喜之下决定大赦天下,过去的事情概不追究,当然也包括李延和陆常溪的事。
但此事毕竟需要有个定论,皇上无心细究,刑部和大理寺便草草以意外定性,说是府兵和驻军误将对方认为歹人,故而大打出手,陆常溪不幸中冷箭而亡。功过相抵,最后杀了几个小兵就算完事。
一桩轰轰烈烈的大案,几条不明不白的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淹没了。
刑部大牢。
落锁的牢门哐当作响,片刻之后,牢门终于被重新打开。
“陆子羡,出来吧。”狱卒一边收着锁链,一边念道:“难得上面开恩,算你运气好,赶紧走吧。”
陆子羡盯着锈迹斑斑的锁链,慢慢起身,扶起身边的母亲向牢房外走去。走出牢门的那一刻,明媚的阳光猛然袭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起眼适应了一会儿,慢慢才看清周围景象。
刑部大牢向来被认为晦气,关押的又都是囚犯,因此一向死气沉沉。可今日却明显有所不同——
周围到处张灯结彩,连灰蒙蒙的牢门都被洗刷干净,挂上了大红灯笼。狱卒穿着簇新役服,大概是发了赏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简直是,一片喜气洋洋。
陆子羡面无表情向前走去,仿佛没看见这一切。
是了,皇上喜添龙子,又逢边关捷报,这样的大喜事,当然要举国同庆。在国家盛世面前,死掉的几个小人物又算什么,难道还要专门为他们哀悼不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他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一庆幸的是,母亲意识不算清醒,大概不会深刻地感受到这种鲜明对比。在这种时候,羸弱倒也成了一种福祉。
陆子羡一步步向前走,待走到大门前时,停下了脚步。
——如果他没记错,牢房的大门沿街,只要推开这扇门,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连刑部大牢都焕然一新,外面还不知该有多喜庆。
陆家之事人尽皆知,当日他们被押入大牢,便有许多人指指点点。如今在别人口中,还不知传成了怎样的风言风语。
他们本来就少与富贵人家往来,如今父亲成了罪人,想必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家里虽然有下人,但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不能也不会强求什么。
到头来,他身边竟没有一个能依靠的人。他只能靠自己去面对未知的一切。
陆子羡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抬起手,猛然地将牢房大门推开——
嘈杂的人声瞬间涌入,他却怔住了。
沈知锦站在门外,不住向门内张望。沈夫人站在她身侧,身后则是沈府的马车。
马车显然被认真洗刷过,只有车轮沾了些薄土。车身在阳光下干净发亮,好像只要坐上这架马车,就能变得干干净净一样。
见陆子羡出来,沈知锦扬唇一笑:“等你好久了,陆子羡。”
她额上的薄汗在阳光下闪着光,陆子羡定定看着。一阵微风吹过,轻轻卷起他污浊的衣角,卷走他发丝的尘埃,也卷走了他心里的烦躁不安。
“算我欠你个人情。”
沈知锦挑了挑眉,偏头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夫人将陆夫人扶上马车,两人从见面起便泪水涟涟。沈知锦知道她们有很多心事要讲,识趣地跟陆子羡上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行驶得很快,带起的风掀动纱帘,隐约透出街边的大红灯笼。嬉闹的声音从缝隙里渗进,轻而易举便让人知道外面是何等热闹。
陆子羡默不作声,目光却始终淡淡地看着车窗。
沈知锦瞥了他一眼,突然起身换了个位置。
“太闷了。”她抬手扇风,落下的袖子刚好挡住扬起的纱帘:“还是这个位置透气,舒服多了。”
陆子羡将视线移到她身上,沉默了半晌,突然道:“你不怕么?”
沈知锦愣了一下:“嗯?”
“人言可畏。”陆子羡盯着她:“你身在内宅,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
“我要是怕,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沈知锦摊了摊手,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可你尚待字闺中,对姑娘家来说……”陆子羡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讲话说得明白些:“名声很重要。”
“名声?”沈知锦突然笑了起来,整个人往后一靠。她转头看向陆子羡:“那我问你,什么才是好名声?”
“……”陆子羡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倒被噎了一下。
“让我想想。”沈知锦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果这才算是好名声,那我宁可不要。”
陆子羡盯着她,眼神明暗难辨。沈知锦没注意他的神色变化,自顾自继续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此次替你们奔走的是男子,旁人少不得夸他讲义气、重情义;一旦换成了我跟我娘这样的女流之辈,旁人便难免嚼些莫名其妙的舌根,再斥几句不应该抛头露面这样的话。可我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规定?退一步讲,又是谁给了这些人评价我的权力?”
“所以我早就想明白了,我才不要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后宅,我才不要在乎那些无关紧要人的风言风语。我有自己的家人、朋友,我关心他们还来不及,哪还有空在乎别人?”
陆子羡看着这话,眼神微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他打量了她一下,淡淡道:“可别人的评价,有时也会影响一个人的未来。很多人为了嫁个好人家,苦心经营自己的名声,难道你就不怕日后没有媒人敢上门?”
“媒人?”沈知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几声。“今天天气好,我就告诉你个秘密——其实这辈子,我-没-打-算-嫁-人。”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陆子羡和沈知锦对视一眼,立刻翻身下车,待看清眼前景象时,不由得同时皱起了眉。
陆府的一众下人,正三三两两带着包裹,神色慌张地打量着他们。
沈知锦心下一沉。看架势这些人分明是想跑路,却不料刚巧遇上了他们的马车。可问题是,陆家被抓这么多天,他们都好好守着宅子,却为何偏偏选择今天逃跑?
带头的老管家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两步,颤巍巍道:“陆夫人,陆少爷,大家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求两位放大家一条生路!”
“陆家的宅子呢?”沈知锦敏锐地问道,“你们都跑出来了,陆府谁来守?”
“陆府……陆府……已经烧没了啊!”
众人这才知道,就在刚刚,有一群人蒙面人硬闯陆府,二话不说就到处浇油点火。幸好老管家反应快,立刻带大家往外跑,人是救下了,宅子却保不住了。
他们没看住宅子,不知道怎么跟主人交代,再加上这段时间一直胆战心惊,本就萌生了退意。于是一群人一商量,干脆就撂挑子不干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跑路的方向跟马车的方向一致,刚好就在半路遇上了。
沈知锦听到这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放火的人明显和陆家有仇,且来头肯定不小,否则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能同时符合这两条的,除了严家还能有谁?
可陆府没了,陆子羡和陆夫人怎么办?她不由得转头看了过去。
陆子羡的神色很淡漠,甚至在听到陆府被烧成灰烬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沉默了片刻,就点了点头,道:“你们在陆府侍奉多年,这份情意陆某心领。日后山高水长,望各位好自珍重。”
老管家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么容易就同意了。他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鞠了一躬,便带着众人匆匆离开了。
陆子羡的神色始终淡淡的,沈知锦看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几日光景,陆老爷殁了,陆府没了,下人散了。陆夫人病倒,如今整个陆家,只靠陆子羡撑着了。可说到底,如今的陆子羡,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已。
想到他日后留下的一地恶名,沈知锦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她想了想,戳了戳陆子羡的袖子,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陆子羡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神色依然冷淡。
“我倒有个建议。”沈知锦抬头看天,刚巧一片云朵飘过,轻轻挡住了太阳。那云朵软而轻,却有些令人惊讶的能量,瞬间便让刺眼的阳光收敛了不少。
沈知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陆子羡,你跟你娘,住到沈家来吧。”
*
京城外的管道上。
一队人马正快马加鞭往京城赶来,扬起的马蹄卷起阵阵尘烟。
为首的人一身簇新官袍,看起来职位不低。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问道:“还有多久到?”
“回许大人。”跟在他身后的副官立刻应道:“按照目前的速度,不出半日即可到京。”
半日。只要半日,就能见到她了。
许景彦按捺住心头悸动,高高扬起马鞭。
“驾!”
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亲口告诉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他许景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