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继尧拖着他半残不残的步子,走到东屋这边来。
“王爷一大早来我院子,有何贵干?”韩晗忍着恶心白道。
“听闻夫人受了刺客的惊吓,连日不思饮食,我来探望下。”
褚继尧倒是说得真诚,这种虚伪让韩晗更来气了。她拍案而起:“褚继尧,你果真不死心,探我的底。我没病没伤,还怕你?”
起身太猛,韩晗顿时眼睛一黑,又坐了下去,翻腾了一早上的肠胃又让她干呕不已:“让大夫进来,好好看,使劲儿看,看他们能看出什么由头。”
“今天就不必了。”褚继尧看她的样子,掩住关切,寻了个座位坐下。“明天要去宫里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行礼,今天要做一些准备。”
“明天就入宫?”韩晗抬头看了一眼阿灵,原本有一些和西路院有关的细节,她准备这两天出府调查。看来只能由阿灵和郑汐去做。“需要准备什么?”
“让你学宫里的礼仪,来得及吗?”
“会行礼,会谢恩,就够了。其他的,我不会学。”
“若是太皇太后问起正南军呢?”
“如实说,国家栋梁,受奸人所害,请皇上和太皇太后为正南军、为正南公父子主持公道。如果必要的话,我还有一些证据要呈给她。”韩晗挑衅看人:“这是你希望我说的吗?”
“你觉得这是太皇太后想听的吗?”褚继尧面不改色道:“你觉得我有可能是谋害正南军的凶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有动机去谋害正南军,太皇太后一样有动机。”
韩晗愣住。
“一柄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剑,就要时刻担心它是否会落入到敌人手里。与其时刻担心,还不如及早毁去。这样即使自己可能有损失,但确保了敌人一定用不上。”
韩晗轻轻呼吸:“所以,当你们无法掌控正南军时,宁愿毁掉它。”
“不要只怀疑我,那样对我不公平。”褚继尧盯着韩晗。
他左眼角下的红色斑痕更淡了,几乎看不出,这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阴森可怖。但他的眼神,却让韩晗觉得,自己陷入了更大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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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因为韩见深肝疾加重,几乎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不得不从正南军卸任,回到京城凌州休息调养。韩晗担心父亲,咬牙舍了军务和心上人郑潇,随父北上,一路照顾。
韩晗第一次在成年后回京城,在凌州住了一年,但她日夜照顾病人,无暇外出。后来韩见深逐渐康复,但韩晗一直不习惯京城贵女们的各种闺门风气,继续深居简出,每日就是校场习武、沙盘演兵。
所以,虽然住了一年,但她一直没有见过皇城。她知道皇城很大,当北宸王府的车驾将她带到皇城门下时,她还是被这种胜过天工的壮丽震撼了。
与这重峦叠嶂的皇城相比,王府像是一个袖珍小巧的花园。“王府和皇宫比起来,也不遑多让”,褚继尧哪里来的这么大脸吹这种牛皮。
这样一座壮丽皇城的主人,是一个黄毛未褪的稚嫩小儿和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
韩晗忽然意识到,这个国家,居然把持在一个小孩、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手里,这就是皇权吗?
皇权笼罩下,孩子依然是孩子。韩晗向太皇太后和皇帝行礼,八岁的小皇帝性子亲和,声音甜甜,却努力扮出威严,让韩晗心生了几分好感。一个单纯的人,总是更容易被同样单纯的人吸引。
此前,太皇太后曾经在正南公的奠仪上讲过这个女子,三个月后,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北宸王的夫人。太皇太后没有露出疑惑,只是关切道:“你是南境中路军韩统帅韩见深之女?”太皇太后问道,像一位邻居阿嫲关怀后辈,若不是之前被褚继尧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韩晗肯定不会对她产生怀疑。
“是。臣女代父亲问太皇太后安。”
“之前哀家就听说,韩家有女在军中长大,骁勇不亚男子,果真长身玉立、英姿飒爽。”太后笑得很温和。
韩晗知道,自己父亲当时是军中的四品武官,职位说高不高,太皇太后不会专门留意到这样一个武官的女儿是何模样。只能是当时自己将与正南军的少帅成婚,太皇太后才会留意到郑二要娶个什么样的女子,这牵扯到未来正南军的势力分配。
但在场的诸位,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人提起郑潇和韩晗在正南公奠仪上大闹太皇太后这档子事。
“你是从小养在正南军,为何一个女娇娃,会被带到军中抚养?”
“把我放在军中抚养,也是父亲的无奈之举。”韩晗回道:“我幼时母亲体弱,在我五岁时便故去了,父亲没有再娶正妻。父亲常年在外驻守,不忍心将我交给庶母,又有命师对父亲说,我是极少见的八字纯阳之女,不宜养在家宅之中,轻则毁家,重则灭身。父亲便把我带到了南境军营。好在正南军在南境驻守多年,大本营已经不是军营,而是一个军士们聚集的村落,里面也有眷属。眷属们照顾我生活,我跟着军士们一起吃喝、训练,也就慢慢长大了。”
太皇太后:“你在正南军大本营,经常承欢在正南公膝下?”
韩晗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提到正南公,转头看了一眼褚继尧,褚继尧没有任何表情。
韩晗便直道:“是。父亲作为正南公麾下的将军,常年在与宜州相近的嘉州驻守,我在宜州大本营时,多是由正南公教导。”
“正南公为将忠勇刚毅,但私下却为人严肃刻板,不通人情,你跟着他长大,受了不少委屈吧?”
韩晗被太皇太后的语气迷惑,她话语里是对正南公性格的不满,但语气里却充满了一种……亲昵?
以韩晗的性子,决计体会不到这种亲昵感,但这语气落在褚继尧耳朵里,却被听出更深的况味。
韩晗很想说,她和郑江、郑潇都是跟着正南公长大,他们三个都被教导得很好。但她不想提起郑潇,他的名字不该被夹带进这种充满了心机的场合。“正南公看起来却是严肃,难以亲近,但那是常年行伍生涯留给他面对人事的习惯。作为父亲和长辈,他很好。”
“哦?”太皇太后的表情显然是不相信的。
“他有一点闲暇,会陪我们去打猎。在南境打猎,不像在北地。北地可以纵马驰骋,猎狐射鹿,南境多山林,要学会布置各种陷阱,然后耐心等待,才能捉到猎物。但是在树林里布置陷阱需要很多的技巧和耐心,都是正南公带着我们这些小毛孩子一起做的。”韩晗说着,脸上少了刚刚刻意的拘谨,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太皇太后,您知道吗?我们曾经捉到过一只白猿,就是客船行驶过峡江时,从山崖上传来它的歌声的那种白猿。”
“会唱歌的白猿?”小皇帝惊呼道!
“嗯,我们把它养在笼子里,它的歌声又辽远又凄婉,军营里的军士们说,比城里歌姬的歌喉还要动听。”
众人似乎都跟着韩晗陷入了遥远边境的回忆里。
“可是,正南公说,白猿是忠贞的灵物,这歌声是它在告诉它的恋人,自己不能和它在一起是无能为力。若是我们关着它,它和它的恋人不能相见相守,那么它和恋人都会因为思念郁郁而死。正南公让我们把它放归山林。”
“那它和它的恋人团聚了吗?”小皇帝对这种没见过的动物充满了好奇。
“不知道。但有人说,如果你在峡江听到了让你开心的歌声,就是白猿们合唱的歌声。”
韩晗忽然住嘴,原本太皇太后是问的正南公的事宜,自己却讲到了南境的猴子身上。什么叫风马牛不相及,郑潇说她手上射箭准头第一,脑袋里想法信马由缰也是无人能比。
“可惜,哀家一直没有机会去南境看一看。”太皇太后感叹道。
褚继尧看着她,心下对很多事有了新的理解。小的时候,在京城家中,他隐约听说过父亲与宫中贵人在闺中有些瓜葛,但那涉及老一辈的隐私和宫中秘闻,知道的人极为稀少,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可能会是一场灭顶之灾。他也是在父亲和母亲的争吵中摸到一丝线索,直到此刻才对上了来路。
若真是曾有瓜葛,她对正南军的手段,才更显狠辣。会是她吗?褚继尧看着杯中茶水,默默沉思。
“正南公和我们在一起做的最多的,是教导我们枪法。”韩晗依然说得兴高采烈。
“郑家枪法?”
“嗯,虽然世人都知道郑国公擅用戟,但他说无论是矛枪槊戟,基础的功法都是一样的,要我们务必练好郑家枪法,所以他有空就督促我们练功,在这些时候,他就是您说的,严肃刻板,不通人情。”韩晗撇嘴道:“但我知道,他是最好的爹爹和师傅。”他也是最好的将军,却死在了不知何人的暗算之下。后面半句,韩晗咽下去了。
她偷瞟了一眼褚继尧,依然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喝茶,看来他是真不想给太皇太后和皇上什么面子。
“哀家有快三十年没见过郑家枪法了。现在世上恐怕再无人能使出矫若游龙、怒气翻腾的郑家枪了。”太皇太后似乎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轻轻叹气。
“我会呀!”韩晗脱口而出。
“好呀,我要看,我要看!”小皇帝正处在喜欢窜上窜下的年纪,最喜欢这种舞刀弄枪,要不是太皇太后安排了太多课业,他恨不能天天在校场练武功。
“你的枪法,学到一鳞半爪了吗?担得起这个‘会’字吗?”一直没说话的褚继尧诈尸开口道。
褚继尧知道,太皇太后以皇上的名义向王府送圣旨道喜,就是为了提醒他进宫谢恩,让她摸清楚自己娶韩晗的真正目的。
韩晗是真的全然不知情,回答得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或许能让这个多疑女人放弃怀疑。但若是让她知道了韩晗的郑家枪法实力,她还会容得下韩晗吗?
褚继尧的阻拦在韩晗看来却是十足的挑衅。
“存心落我和郑家枪的面子是吧?”韩晗心道。转而向小皇帝道:“臣妾虽然学艺不精,和正南公相比是天冠地屦,但要是皇上想看看郑家枪法,臣妾还是可以斗胆献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