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王府的马车,但是他们所成的这两并未装配王府的徽记,李录派了四个侍卫骑马跟随,阿灵也同样骑马,她跟韩晗一样,坐不惯马车。
韩晗一边望着车外的风景,一边努力回想着之前听来的朝堂局势分析。哪怕就坐在大渊权力风暴眼的中心旁边,她也不想往这边瞟一眼。
褚继尧歪在马车的另一侧,脸色因为是在白天,比在夜里月光看起来多了几分人气。但是瘦骨嶙峋,看着如地狱里越狱的饿鬼,华贵的锦袍似乎能把他的腰板压断。大渊最穷苦的人家,吃不上饭的那种,估计就是这种精气神。
韩晗即使最近清减不少,但还是肌肤莹润、骨骼饱满,两相对比,才知道什么叫生机勃勃,什么叫死气沉沉。
“你也知道近乡情怯?”褚继尧忽然道。
“什么叫我也知道?我领着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摄政王回娘家,这人还因为朝堂争斗,之前贬谪了不少有军功的将士,大渊军中,谁提起来不心寒、不害怕。我父亲追随正南王半生,是最骁勇的将军,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争权夺利的手段。现在你这样到我父亲府上,我父亲如何接待,其他人又该如何看我父亲呢?”
“你还在意别人怎么看?难道不是在你答应求娶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攀龙附凤,不在意世俗眼光了吗?”韩晗的反应似乎引发了褚继尧的趣味,难道她的为难让他很开心?
“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我应该做的事情。”
“你应该做什么?查清郑氏父子遇难的真相?重振正南军?”
韩晗终于把头转过去,瞥了他一眼,“对啊,我不怕被你看破心事,我本来也不是个能藏住心思的人。你娶我,一定是因为娶我这件事对你有好处,这样的话,我和你交换一下利益,也很公平。”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交换?”
“只要我知道你为何娶我,我就能找到凭证。到时候你不换也得换。”韩晗扭过头,不再理他。
.
韩晗的父亲韩见深,见到和女儿同来的北宸王,脸色一白。
原本他不打算让韩晗进门。在她答应北宸王府的求亲时,他就说过这话:“从此不要说和正南军有任何瓜葛,郑潇在江峡中的尸骨尚未找到,未婚妻却嫁给了摄政王,将来我死后都没脸去见郑家人。这样一个攀龙附凤的女儿,就当没有生过。”
可是,摄政王居然同来,韩见深即使再厌恶二人,也必须得以礼相待。只是他困惑于北宸王连婚礼都没办,却主动上岳父的门子,反常必有妖,要弄清他有何打算。
门是开了,客是迎了,但要他给个好脸色,不可能,推说自己的宅院是陋室寡居,不配接待摄政王。
“韩元帅现在是南境中路军统帅,是国家栋梁,也是韩晗府娘家,本王当然要来看顾。”褚继尧看了眼两父女,带着他想做什么就什么的霸道。
“父亲,这几日身体可好?”韩晗率先开口道。
韩见深不便发作,只硬声道:“好得很,你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何必挂心他人。”
“父亲身体无恙就好,我这就离开,不在这里碍眼。”
二人皆是行伍出身,说话夹枪带棒。
褚继尧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悠悠道:“中路军由正南军改制而来,韩大人刚刚接手中路军,军中一切是否顺利?”
“军中的事务都会定期上呈兵部,殿下可让兵部随时查阅。”
“对于正南公父子在南境发生的事,韩大人有什么看法?”
韩见深没料到褚继尧会忽然把话题转到这里:“南境之劫,每次念起,都会心痛,可惜臣当时身在京城,无法以身相陪正南公。兵部的调查结果,已经上呈给了皇上,想必王爷也过目了。当时宜州主力过河攻打南昭的北大门宇川,并且已经拿下了宇川,回宜州之际,才发现南昭派了大量士兵扮做难民,涌入峡江北岸,也就是正南军的驻扎地,待正南公上岸就掉入了他们的陷阱,连前去孤身救父的郑二公子也一并遇难。”
“兵部的这个结果我看过,我是问韩大人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韩晗侧过头看他,很奇怪他的这个问法,父亲当时身在京城已经一年有余,事发之时正忙着准备自己和郑潇的婚事,并未亲临战事,褚继尧想问些什么呢?
褚继尧没有理会她,而是静静的看着韩见深。
韩见深面色坦然,但有掩不住的沉痛:“尽管正南公父子熟悉地形和兵力排布,但目前的结果却是二人遇难,正南军主力大量折损,失了宜州,只能退守宜州以北的遂州。只能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褚继尧意味深长地重复道。“如今中路军驻守遂州,与南路军、北路军对宜州形成包围之势,南昭军队无法北上。而三支军队的配合还要以中路军为首,此后边防还要多依仗韩大人。”
韩见深表示这是天职,自不敢懈怠。
.
与此同时,阿灵正在韩府的库房之中寻觅所需之物。“找到了。”阿灵手中所拿的,是个一镶嵌螺钿的楠木匣,匣上有个精致的小铜锁。
躲过了管家的耳目,阿灵怀揣着匣子往正厅方向大摇大摆的走去,准备待会儿和韩晗汇合。
却被人一把薅进了小道旁的竹林。
阿灵武功不弱,刚想还手就被人反手制住,待看清来人面目,阿灵更惊讶了:“郑汐?你躲在韩府干什么?”
少年放开她,低语道:“我在等你们。”
被唤作郑汐的少年是郑潇的随身侍卫,今年16岁,是郑岩的远房堂弟之子,因父亲在战场上受伤早逝,一直养在郑岩膝下,随郑潇同吃同住。以往上战场,都是二人同去同归,仿佛郑潇的影子。但三个月前,郑潇吩咐他留在京城盯着婚礼仪式的各项准备,便没有带他随行。没想到唯一一次分开行动,却成了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你是在等着骂我家小姐吗?”阿灵扯出手臂:“大可不必,她听到的冷嘲热讽已经够了。”
“我想跟你们一起。”郑汐道,“我和你们一起回北宸王府。”
阿灵惊讶:“去北宸王府?你也知道,我们小姐现在背负着什么样的名声,你的身份,去王府干什么?”
二哥临走前,曾叮嘱我照顾好韩姐姐。我知道你们去北宸王府做什么,我可以保护你们,也可以帮助你们。少年十分坚持。
阿灵无奈:“原本小姐连我都不想带着呢,她怎么会愿意让你搅和进这些事情里呢。”
“如果我看着你们为了伯父和二哥涉险,却置身事外,你觉得我会好过吗?”
阿灵最能体会他的心情:“我会跟小姐说的。可即使小姐同意,你用什么身份进入王府呢?”
“我在京城很少露面,王府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作仆从、作暗卫,作什么都可以,只要能保护你们。”
阿灵心上涌起一种久违的暖意。他们四人在边境军队里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与兄弟姐妹无异。那些打打闹闹,他们以为可以天长日久下去,但却悠忽被卷进了真实的命运。
.
“你为何那么关注南境的事?”回去的路上,韩晗问道,“你不是主战派,也不是求和派,你无非是想把持朝纲,何必为正南公父子的事如此为难我父亲?”
“为难?只不过多聊了两句,我是很尊重岳父大人的意见的。”褚继尧继续歪在马车里,一副鬼见愁的模样。“宜州是我们在南境最重要的城池,我身为摄政王,关心国体,这难道还有错。”
韩晗受不了这鬼见愁身上浓重的药味,那药味里还有一种久病之人腐朽的气息,很像伤兵修养室里的气息。常年出入战场,她不怕死,却很厌恶这种病弱的气息,这让她联想到失败与无力。车窗的外帘被拉起,只放下了内层的纱帘,她可以看到车外,呼吸到新鲜空气,车外的人却望不到车内。
马车跑得不快,但早春的寒风还是灌注到了车内。褚继尧猛咳嗽起来。
韩晗心想,果真说谎话会被呛到,关心国体?大概是幕后黑手四处打探自己有没有露馅儿吧。
褚继尧没有和她继续争辩,而是艰难地面对心中的一个猜想:在宜州事件里,韩见深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敌军的埋伏做得如此精确到位,没有熟悉驻地周边地形之人的引导,绝无可能实现。在正南军中,有如此水平的将领屈指可数,韩见深是其一。
事发前,他已在京城任职一年,看上去与宜州的事毫无联系。可是,从褚继尧的身体里醒来后,他总有一种不想承认又不得不面对的猜想。
如果韩见深与宜州的阴谋有关,韩晗该如何面对?
褚继尧看了眼她的侧脸,心下希望这个猜想永远不要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