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望舒送到韩晗手里的泐文书典是一本很薄的册子,她小心翻着,郑汐和阿灵二人伸着脖子一起看,都觉得每个字复杂如同画符。
大渊的字体自先古流传,从象形的石壁铭文演变成现在的字体,以语素定型,每个字的孤立性都很强,但能单独表意的字不多,多数是要组成多字词语和完整句子才能表意。每个字从数笔画到数十笔画。
但韩晗在这本小册子里,只看到了每一页上的单独字体,并没有看到连缀成词或成句的举例。而且每个字都至少多达上百笔画,白望舒拿来写字的笔应该极为硬细,若是用大渊日常用的毛笔,这几百笔糊在一起,早就洇成一坨无法辨认了。
韩晗不解地问:“郑潇说,在未投军前,您便以精通训诂学闻名科场,尤其擅长古文字的解释断意。先生,您研究泐文已经五年了,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呀?”
白望舒轻轻摇头:“这些字,有部分是当时我对着南昭巫师尸身上的黥文描摹下来的,有一少部分是我这么多年在和南昭有关的史料中扒出来的。关于这些文字,没有任何书面记载,史料中甚至以为这些是装饰花纹。我多年研究,也没有它们构字组形的规律。”
韩晗眉头紧皱,若是白望舒这种既懂训诂学又对新奇事物痴迷多年的大家都没有头绪,要破解这个文字看来是难上加难。
“但是,我有个猜想。”白望舒接着说:“你们看这里。”
白望舒掀开两个纸页,指着几处弯折和笔画的组合给瞪大眼睛的三人看。“看这几处组合,它们是非常类似的。”
“就像我们用的部首?”郑汐脱口而出道。
“我猜是这样的。”白望舒点点头。当初他离开南境时,郑汐还是个没张开的肉团子,这次再见,他已经有了几分郑家人的外形气质,让他很难不想起郑潇。
郑汐继续道:“如我们能猜出这几处的意思,可能就是解开这套文字构型规则的突破口,继而就能解读更多泐文?”
“但现在,问题是我们没有另外的资料来推理和验证,我们有的资料太少了,想猜也没有方向。”白望舒语气遗憾。
凭这个几个意义不明的字,能向西集掌柜换取线索吗?
“如果想要破解这些文字,需要什么资料?我们能做什么?”韩晗还没想好是否要向白先生透露她所得的线索,转而问道。
白望舒捋了捋不长的胡子:“需要几个简单的字,所有的语言,都是由简单向复杂演进,如果能得到简单的字,对照相同部分进行拆解,或许可以得到破解的线索。”
韩晗几人默默点头,盘算着如何才能得到白先生所说的简单文字。若是在南境前线,或许还有几分接近的路径,如今困在京城,到哪里去接触南昭的古文字呢?
白望舒看几个年轻人陷入了沉默,摆手道:“这事儿也急不得。我这几年一直委托私下与南方做着贸易的商贾,让他们夹带一些南昭巫术相关的材料过来。但涉及禁术,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带多少,也没有多少有用的东西。只能慢慢等。”
阿灵眼睛一动:“白先生,与南方的贸易,可都是朝廷严令禁止的,那些南货在大渊虽然紧俏,但却不能上市交易,莫非,您说的是黑市上的商贾?”
白望舒无奈笑笑,表示承认。
韩晗望向白望舒,难道白先生早已是西集掌柜的座上宾?便道:“先生认识西集掌柜吗?”
白望舒坦然面对韩晗的目光:“有打过交道。”
韩晗忽然泄了一口气,既然白先生与西集掌柜打过交道,又有求于黑市,必然已经将所掌握的泐文交换给了他。原本以为找到了机会,却没想到早已派不上用场。
韩晗心里有事必挂脸,这点看着她长大的白望舒很清楚,疑惑地望着她。
韩晗苦笑道:“先生,实不相瞒,我为了和西集黑市的掌柜做交易,才来向您讨教泐文书书典的。”
白望舒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听她把夜探王府到拜访西集掌柜寻找线索的前前后后都讲了一遍。
“你太莽撞了,不说小汐和阿灵,单说你,如果你们这么冒失行事,被北宸王府拿到了错处,或是直接暗害了,谁来救你?你怎么逃?你还怀着潇儿的骨肉!”
韩晗听白望舒的责备完全来自于对自己的担心,全无生气于自己对动机的隐瞒,低下头不敢看先生。
白望舒:“你们要查巫术与王府的关系,本质上是要查南昭与北渊的势力的勾结。”
韩晗三人猛点头。
白望舒又捋了捋须:“若真是有这么多的勾连,怕是在酝酿一场大风暴啊。这些调查,都不是心急能促成的,我会在外面帮你。”
韩晗起身向白望舒行了军士礼:“多谢先生。”
白望舒受了礼又用长辈的语气命令道:“你坐下。无论事态怎么紧急,记住,保全自身要紧,你的脾气我是了解的,但你现在不是你自己的命。明白了吗?”
韩晗点头:“我会万事小心。”
“把手给我。”白望舒认真为韩晗诊脉。“目前来看,母体和胎儿都很安稳。把你之前受伤尤其是从重伤到恢复的这个过程,细节再跟我说一下。”
韩晗努力回忆那长达半年的恢复疗程。从受伤到性命垂危,三虫五草毒的发作进程进展很快。郑潇听说她受伤,便从临近的嘉州往回赶,不过一夜快马的脚程,他再见到韩晗时,她已经陷入了深重的昏迷,全靠老军医的一把银针护着心脉,全身脉搏越来越弱。
阿灵回忆道:“潇少爷当时就转身出了军帐,傍晚才回,用水蛭和药草熬了一碗药水,给小姐服下,连着三服药下去,小姐才苏醒过来。但潇少爷的方子究竟用了什么方子,他后来一直都没有说。”
一想到那些水蛭做药,韩晗就腹内翻滚,想要终身遗忘这个方子。但现在这个方子或许是可以用来和褚继尧交换的筹码,她不禁纳闷当时郑潇为什么没有将药方透露给别人,甚至连军医也不知道?难道他想战后开个药铺,靠这个解毒的独门秘方赚钱养老婆孩子?
韩晗信马由缰地想,另一边,阿灵已经向白望舒介绍完了郑潇如何事无巨细地照顾韩晗的饮食起居,直到近半年后,韩晗才基本痊愈的过程。
白望舒听着阿灵的叙述,眉头深皱;“从调养的手法来看,潇儿一直很关注你的心脉。平时可有异样?”
韩晗摇头:“大多时候,与常人无异。但是,偶尔,会心痛,心好似被人握住了似的,跳得很乱,呼吸也不顺。但很快能平复。”
白望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有一些想法,需要回去查证。你们,务必让小晗不要过劳、不要动怒,心平气和。”
韩晗倒是很想心如止水,但一想到要为褚继尧那个祸害解毒,就很难心平气和。她不想再对为自己殚精竭虑的先生有所隐瞒,将与褚继尧的交易也和盘托出。
白望舒听明白了:“你答应了北宸王,却不知道如何做。我之前在南境,也搜集了不少关于南昭毒物的见识。各种类型的虫草之毒,也略知一二,巫医谷通过不同种类种草的调整、搭配,配制出了很多种不同毒力的毒物。既然北宸王已经明说是三虫五草之毒,当年潇儿用的药材也提供了思路。我这就回去查找以前从南境待会的医书药典,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到你的。你勿操心。”
韩晗想起来,以前在正南军,正南公这个师父、郑家两位哥哥还有父亲、先生,都是这样对她说的,你不用操心,好好练武就行。那些不操心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