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椒房殿。

一日的繁忙已经结束，奕帝换了衣服，领着人来到中宫休息的地方椒房殿。

“陛下万圣金安。”椒房殿前，执勤的宫女太监见了奕帝，纷纷行礼。

奕帝抬抬手示意免礼，看着匆忙走出来的大总管吕虎，问：“皇后呢？”

“陛下万圣金安。”

吕虎不敢怠慢，先弯腰行了一礼，而后才直起身，道，“娘娘在殿中背了薄酒，等着陛下驾临。”

奕帝点点头，便径自向椒房殿中。

皇后正端坐在疏凰宫中。

此刻，她脱下了着了缀满大大小小珍贵宝石的凰冠，细细的化了妆，就这么端坐在雕花檀木长椅上。

“陛下到——”太监拉长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皇后把视线从那一缕烟尘上移至宫殿的入口，待奕出现在殿门之时，萧皇后起身，领凰宫中一众屏息静气的宫人，稳稳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圣金安。”

“平身。”奕帝看见皇后的打扮不由一怔，但很快，他便斥退了一众的下人。

众人鱼贯而退。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一等殿门闭合，奕帝当即一坐：“那个孽子！刚顶撞了父皇，挨了庭杖，又拉着楚兰台去逛歌舞坊。”

这话说的皇后委屈，赵修齐到椒房殿时已经记事，二人根本就亲近不起来她倒是想教，可她教的来么？

皇后暗暗的想着，可却没有尝试辩解哪怕一句，她只是行礼附和：“臣妾教导无方，还请陛下恕罪。”

“……罢了，皇后起来吧。”

见皇后这样，奕帝的口气不觉缓和一些，“此事也与皇后无关，事那逆子左性，连朕都敢顶撞。”

奕帝有些恍惚，接着，他自嘲一笑。

太子那个模样，老大更是不堪重任，老三荒唐不堪……其他孩子不是病弱，就是夭折。

想到当时赵修齐质问他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不会当父亲吧。

说到这里，奕帝一时萧索。

皇后缓缓站来去，指尖轻轻的按在奕帝鬓发两侧，安抚道：“陛下，老三是不像样，这个节骨眼将三郎带到金风楼。”

“但长公主和长乐都是明理之人，她们也都了解三郎的秉性，不会糊涂的。”

说来说去，这件事还是长公主找到奕帝的身上，才有她想方法打探楚兰台口风的事。

何况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冀州那便更吃亏。

奕帝按住皇后的手，轻叹一声：“早知道阿泷那孩子是个命薄的……可惜大姐儿和二姐儿他们都嫁了。”

大奕八州，太祖当年其实只平定了七州，冀州邻近北面胡人，地势荒芜辽阔，气候恶劣，曾数次让太祖铩羽而归。

冀州地广人稀，民风彪悍，要夺取则代价巨大。

太祖思虑再三，便派人去当时依旧称王的冀州之地游说楚王。

后冀州上书归降，冀州每年向长安纳贡。而楚革被封为冀州楚王，与太祖胞妹联姻。

此后五代，不是没有皇帝想要撤去楚王府，收服冀州。

可冀州名为一州，却曾是一国，当年太祖在收归时曾经承诺永不削藩，还曾传下密旨交与初代楚王，名义上长安不占优势

二则，冀州之地甚广，且世代为楚氏统治，早已深入人心，无故撤藩，激起反叛的可能极大。

再加上冀州本就多年与胡人打交道，弓马娴熟，怕若惹急了，真放胡人南下便是两败俱伤。

冀州送世子来长安，是为质，却也是奕帝拉拢冀州的手段——世子心向大奕，自然能保证冀州不乱。

再者，冀州气候恶劣，不适宜种植，故而常有收成不足，或者天灾之事，大奕也会在此时支援一二。

故而世世代代这样下来，倒是君臣相得，相安无事。

而这一代，本是楚王府的嫡长女与太子联姻，可是太子妃半路逝世，联姻就这样断了。

而如今宫中适宜的公主早已成亲，或者尚且年幼。

算来算去，也确实唯有长乐还算合适。

可是长乐的名声……

皇后与奕帝夫妻多年，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安慰道：“臣妾托大说一句，三郎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个人云亦云的孩子。”

“何况……我寻思着今日老三传来消息，三郎那孩子当是愿意的。”

……

送走了奕帝，椒房殿中，皇后斜倚在榻上。

卸了身上那层层叠叠的头饰和手镯，皇后只着一袭水绿色贴身薄衫，左腕带一个同色玉镯，没了方才那逼人的尊贵气势，却显得分外清丽。

掌事嬷嬷小心的看了笼罩在皇后眉间淡淡的疲惫，不由微带心疼的说：“三殿下也太不知轻重了，竟然这个时候还代楚世子去金风楼，还得娘娘也挨了落挂。”

皇后沉默。片刻，她慢慢开口：“你觉得老三不聪明？”

“老奴……”

掌事嬷嬷刚刚开口说话，皇后便摇了头，淡淡道：“老三不是不聪明，是太聪明了。”

掌事嬷嬷欲言又止。

皇后出神一会，看着自己的奶嬷嬷笑道：“老三若真没成算，如何能在汴州闯出名头？”

皇后出身世家，对宅子里的弯弯绕如何不清楚。

皇后看一眼自己保养得良好的白皙双手，一个荒唐，不成器，被厌恶的皇子。即使会被遗忘，但是在她的庇佑下却不会死亡。

可对方越荒唐，便也越不会动摇她儿子的地位，只会是她儿子的助力。

太子啊，一出生便是嫡子，被那些太傅教的眼高手低，连收拢老三都办不好，还要她今日去郡王府描补。

想到这里，皇后只觉心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层层笼罩。

她眼睁睁的看着奕帝对太子的不满日渐加重，却毫无办法。

皇后想着，她略带疲惫的闭起眼，道：“明日让太子进宫一趟，准备就寝吧。”

掌事嬷嬷吕虎低低的应了一声。

细碎的脚步悄然响起，又悄然消失。

不多时，椒房殿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赵修齐回杏花园时已有醉意，脸上飞上了几许红霞，楚兰台让人搀着他进了园子，李嬷嬷因赵修齐未归并没有歇下，撑着眼皮子等在大厅。

听见响动后，忙让人过去打探，知是由楚兰台送了回来，忙让人取了斗篷相迎。

“嬷嬷”

楚兰台瞧见李嬷嬷亲自出来有些惊讶，笑着打了声招呼，又指搀扶着的赵修齐，解释道：“劝不住，让殿下喝多了些。”

李嬷嬷瞧着微蹙着长眉的赵修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免不得埋怨了一句：“无事吃那么多酒做什么，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说完，招呼了香冬，让她去去大厨房要两碗醒酒汤来了，还不嘱咐在冲一壶蜜水来。

“麻烦世子送殿下回来了，世子还请上座，歇歇脚，也喝一碗醒酒汤，免得酒气上头明儿个还头疼了。”

李嬷嬷轻声说道，又让人把赵修齐架起了起来，放到宽倚上，把挂在臂弯上的斗篷盖在他的身上。

赵修齐虽吃醉了酒，还不至于不省人事，阖眼眯了一会，便半睁开了眸子：“嬷嬷去歇着吧，我喝碗醒酒汤便好了。”

李嬷嬷哪里放得下心来，楚兰台扶着李嬷嬷安抚道：“嬷嬷放心，待会我瞧着殿下。”

说话间，有小丫鬟端了醒酒汤来了，。

赵修齐一饮而尽，低低的笑出声来，拿眼瞧着楚兰台，含笑问道：“有三郎看着，嬷嬷放心。”

楚兰台没好气飞了他一眼，将人熟门熟路的拽回书房。

赵修齐不是爱书的人，书房里就唯有半人高的书柜，里边也多是杂书。旁边还放了一个博古架，上边放了几个精巧物件。

博古架最上方，还放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毛团子。

赵修齐半躺在一旁的塌上，整个人就像是大写的一个瘫字，顺便倒抽了一口凉气：“嘶”

楚兰台将对方衣裳扯开，再去掉对方身上的纱布，没好气道：“知道疼就别乱动弹，今天不听劝，喝了那么多酒，不换药明天只会更疼。”

说着，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府里的帐册，你是知道的吧？”

因为上次姜晗收粮的事情，他也顺带看了一眼郡王府里明面的帐。

哪怕是摆在明面上的，赵修齐受封齐郡王时，名下在长安封了一些铺子和田地，封地每年也有税收。

但看了账本才知道，账本上上下下全是漏洞，铺子里的帐居然都对不上。

赵修齐闷笑：“哟，三郎，你这是要查我的私房钱？”

楚兰台并不接话。

赵修齐才叹了口气：“这账本上的东西，本就无需指望。”

他位于长安，与封地远了十万八千里，哪怕有心想要整治也毫无办法，只能放任不管了。

而长安那些铺子，田产，他被派出长安那么多年，老子不管他，无人操持，自然是对方怎么说，他就怎么认。

楚兰台皱眉：“郡王府缺了一个女主人。”

猝不及防的被提及，赵修齐怔了怔。

以他如今的情势，说了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赵修齐垂眸：“我这样的，来金风楼就挺好，还是不要去祸害其它人了。”

楚兰台也知道对方的难处，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之前金銮殿的事情，我一直感觉很奇怪，为何陛下会在那个当口让殿下捐粮。”

之前他只是觉得奕帝偏心，可后来他却又觉得不对。

奕帝再偏心，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境况，没必要往死里整。

赵修齐冷笑一声：“能有什么不对，他舍不得太子，自然就要舍我。”

楚兰台皱了下眉头：“我听说，我听说，最近渤海商会可是运了不少粮进长安，送进了户部，走的是安氏的门路。”

丽嫔便出自安氏。

赵修齐嗤笑：“那就更没什么不对了，魏王母族行商，换点粮食算不得什么，老四老六母族正好是渤海管海运的。”

“老大母族筹粮，老六老四母族去运，一拍即合。

“赵芝陆，赵芷赋当初多看不起老大，也亏得他们低得下头。”

楚兰台皱眉

当初赵芝陆，赵芷赋在行宫狩猎的时候失踪，被发现之后一病弱，一跛足，被皇后以修养为名留在行宫。

如今安氏却给魏王行了方便，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反倒是赵修齐不甚在意：“三郎放心，那两个蠢货，当时都斗不过我，如今更斗不过我。”

楚兰台看着赵修齐背后明晃晃，还未愈合的伤口：“你还是且消停一些吧，四殿下和六殿下能再那种情况下搭上魏王，难道还是为了回来与你握手言和？”

自然是要斗得个你死我活的。

当初他在太医院内查出的药册，直指丽嫔，故而赵芝陆，赵芷赋与赵修齐可是结了死仇的。

赵修齐的声情似乎凝重了一会儿：“三郎，你叫太子也是殿下，长公主也是殿下，连老四老六都是殿下。”

“难道我在你心里，就和老四老六一个模样？”

楚兰台：“……你还有心情计较这个。”

他不叫对方殿下，还能叫什么。

赵修齐嘴角勾起，继而凑近了楚兰台：“三郎，你私下里可以叫我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