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
贺紫湄柳眉微笑:“看来我们的邪神已经得到他的祭品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是谁啊……不过谢先生挑选的人, 我们的神肯定会满意的。”
谢映之闻言心中一恸,他向来是算无遗策,却没料到自己将玄首指环交给萧暥的举动, 反倒害了他。
但是前期铺排的大局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彻底铲除明华宗,拔出阵眼斩下花王这件事极为紧要,首任者必须要有坚定不移的心志,沉着冷静的判断, 灵活机动的应变, 关键时刻还要敢于一搏, 这样的人很少,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人, 那么就也只有萧暥亲自去, 谢映之才放心。
大梁城里谢映之实在想不出其他谁能担当此任。
没想到这个曾经认为是乱臣贼子的人,每到关键时刻, 总会不由将重任压到他的肩上。
谢映之眼前不由浮现这些日子里, 那人住在他家, 贪睡, 贪嘴,爱玩儿, 小动作又极多,戏份还很足, 有时候傻傻地随他摆弄, 套他一下就中招,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看着他,目光纯净又狡媚,谢映之心中隐隐一痛。
他给萧暥戴上的玄首指环, 是将大任都交给了他,也是将他置于险境。
离丑时还剩下半个时辰了,萧暥成为祭品,也就是说只剩下半个时辰的生命了。
贺紫湄见他向来沉静如水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忧黯,柔声道:“谢先生是舍不得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丑时之前,我得要凑够一千个人的性命。”
谢映之闻言眉心微微一敛,然后又恢复了如水般的宁静,他静静拿起箫。
此时,下面的宾客已经被明华宗的弟子逼到了大厅角落里,三百多人围在一起拒敌,由于席间佩剑的人不足一半,甚至有很多人也不见得会用剑,又没有人指挥,抵抗得甚为艰难,完全是凭着求生欲负隅顽抗。
包围圈越来越小,宾客抵抗中不断地有人伤亡,每死一个人,邪神就夺下一枚棋子。就在这时,那悠扬的箫声徐徐传来。
箫声一起,恍然间,所有的人都脸色都变得陶陶然。
混战中的双方杀声也顿时一止。
贺紫湄眉头一震,没料到谢映之居然会化音术。
随后一想,她就明白了,脸上不由露出欣赏:“不愧是玄首,总能让人惊喜,没想到先生会将箫声用作化音术来控制人傀,谢先生不愧是玄门大家,莫非现学现用了,用玄术来模仿秘术?”
但是她练习了多年的化音术,怎么能输给才听了一曲子夜歌就学会的谢映之。
她坐到了琴案前,指间翻飞。奇异跳跃的琴音立即穿插进悠扬的箫声中,拨乱了旋律。
在琴声扰动下,明华宗的弟子一愣,又抄起武器砍向宾客们,众宾客也是如梦初醒般,举剑格挡,可两方刚混战上,那箫声忽然扬起一阵流畅激越的旋律,盖过琴声的催扰,双方顿时又陷入凝固的僵持。
贺紫湄皱眉,顿时明白了了他的意图:“谢先生,你是想拖到丑时吗?”
子时只剩下半个时辰,只要这些人活过这半个时辰,到了丑时,时辰已过,千人血祭就失败了,也没有必要再杀他们。
贺紫湄挑了挑眉:“谢先生真是难对付的敌手啊,”然后她起身,吩咐道,“告诉外面的张缉,带一百弟子进来杀人,进来之前,把耳朵塞上。”
*** *** ***
此时,萧暥指间的银戒正散发着赤红的光芒,那是不祥的预警。
他的皮肤已经烫得惊人,只感到一股灼戾之气蔓延全身,那气息霸道强劲,好像要将他的身体穿透揉碎融化。
他脸上谢映之用玄术幻化的脸孔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如水雾般蒸发。
地宫里幽暗的火光映出他一张苍白如玉的脸,眉眼黑得摄人心魄,眼眸中似沉着森森的魅影。从眼角到眼尾隐隐生长出纤细靡丽的绣纹来,盘卷成枝蔓蜿蜒伸展,从他的额角延到眉梢,再贴着双颊深入鬓角,似乎是在细细描摹着他精致的五官,将他雕琢地如妖似魅,阴气森森。
北宫浔顿时看傻了,当场见证了萧暥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忽然变成了那个刚被他自己斩首了的美人儿!
而且相比刚才那美人儿的妖异妩媚,萧暥的眼眸风流媚逸,暗藏清夭,隐隐地英锐逼人,更让人心动不已。
此时,萧暥看着自己手背上延伸出来的绣纹,多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成了献给邪神的祭品。
魏瑄脸色惨白地赶紧撸起他的衣袖,只见那藤蔓状的绣纹已经爬上了他的手腕,雪白的皮肤上映着嫣绯色的绣纹,妖治地触目惊心,并且还在继续沿着他手肘往上生长蔓延。而他脸颊上的花纹就像呼应着般已经延伸到了脖颈。
魏瑄急切地探手拨开他的衣领,就见到花枝的末端已经伸展到了锁骨,一朵殷红的花蕊探下来伸向他光洁匀实的胸膛,就像心口一点朱砂痣。
这画面原本旖旎美妙,却在此时染上了无法言喻的诡异和恐怖。
魏瑄悚然心惊,随即就要弯下腰去解开他的裤腿。
萧暥止住了他,淡声道,“不用看了。”
他知道此刻从自己的手指、脚尖和额角开始生长出这种花王身上的绣纹,慢慢向全身蔓延。
那藤蔓所过之处皮肤隐隐刺痛地如被灼烧,就像是有人在拿着针在给他刺青。也不知道等这鬼东西遍布了他全身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现在他没工夫考虑这个了。他听到了寂静的地宫里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人数还不少。那是贺紫湄派来除掉他们的五十个明华宗弟子。
萧暥约莫一算,他们现在只余下十来个人,除去苏钰和三名玄门弟子都不会武艺,真正能战斗的也就十个人,且已经都疲惫不堪。更不用说他自己现在浑身像是被这绣纹炙烤着,发着高烧一般难受。
萧暥当机立断道,“灭火把,躲起来。”
地宫里到处都是魔花枯萎的藤蔓,找个地方藏身并不是难事。
很快,地宫的门打开了,一群面色不善的明华宗弟子气势汹汹地进来。
一个青面大汉似乎是领头的,大手一挥,“给我搜!”
萧暥心道不好,这架势是要灭口了。
他一边拢住小魏瑄的肩膀,退进黑暗里。只觉得那孩子浑身僵冷,怎么了?小魏瑄被吓傻了?
*** *** ***
魏瑄心神一脱,正是火急火燎地进入灵犀宫,急问,“苍青,你都看到了,怎么办?那个花王的咒术怎么解除?”
苍青艰难道,“我刚才一直在查解除的方法,也问过了谢先生,这是邪神的咒术,解除不了。花王是属于邪神的,萧将军一剑斩除了花王,只能用自己代替,成为祭品,献给邪神。”
魏瑄急道,“成为祭品会怎么样?”
苍青道,“千人血祭召唤邪神,就是要在子时到丑时之间,凑齐千人之命,并把祭品献祭于祭坛之上,邪神就会取走他的性命。”
魏瑄道,“那么他若现在就离开撷芳阁?离开大梁呢?”
苍青眼中明显写着‘他会吗?’
然后叹了口气道,“魏瑄,没用的,他身上的绣纹是花王的印记,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只不过……”
魏瑄急切问,“不过什么?”
“谢先生说,只要他不在祭坛的方位,不在撷芳阁,明华宗那些人的千人血祭可能就成不了。所以,谢先生的意思,还是要让他尽快离开撷芳阁。”
魏瑄心中一寒,神色黯淡道,“所以,在玄首的眼中,只有天下苍生吗?”
只要让萧暥离开撷芳阁,千人血祭就不能成功,可他费尽心力赌上性命阻止蚀火焚城,到头来他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魏瑄心里大恸。一咬牙转身就走。
“等等,还有件事,谢先生还说...让你想办法,取一点他的血,先生有用处。”
魏瑄一愕,“取血?你们既不能救他,为何还要伤他?”
邪神把他当成祭品,谢玄首还要取他的血用?
他冷冷瞥了苍青一眼,眼中森寒,扭头就走。
“魏瑄,这很重要!你一定要做到!”苍青急着追上来。
魏瑄驻足,忽然在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些什么,他眉心微微一敛,“苍青,那你就跟我说实话罢,谢先生到底有什么打算?”
*** *** ***
此时,萧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花蔓的生长似乎是吸收着他身体的血气,他身上残余的力气迅速地被抽去,而且不仅是皮肤上,现在连胸腹中也涌起的火烧火燎的感觉,难道说,连他体内也长了这种鬼东西?
这邪神是要在他的身体里里外外都绣上这玩意儿吗,这特么的也太重口了吧!
就在这时,那大汉走到了地宫中央那两棵母树下,用刀磕了磕被藤蔓缠住正在扭动的石人俑。
“这几个人一定还在这地宫里,搜仔细点,尤其是藤蔓后面!”
萧暥心中悚然一惊,更觉得胸中灼烧地痛,一口血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被他用力咽了回去,浑身禁不住微微颤抖。
不妙,这个关头,他绝对不能倒下。
忽然黑暗中他的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拢住了,北宫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怕,我保护你。”
此时,两个明华宗弟子就在几步之外搜寻,萧暥不敢轻举妄动,北宫浔就势将他环在自己怀里,搭在他腰间的手暗还有意无意摩挲着。
鼻子也凑到他发间嗅了嗅,“好香。”
萧暥竭力压下一股邪火,心里暗骂,泥煤的北宫浔,都这会儿还想着占老子便宜!
萧暥这边努力忍住掰断北宫浔咸猪手的念头,这北宫浔却不是一般的欠,趁机又去摸他的手。冷不防被他手上的绣纹烫到了,嗷了一嗓子。
“你的手好烫!”
附近的两个明华宗弟子齐齐转过头。抽刀就向他们走来。
要曝露了!
萧暥刚一把拢过魏瑄,那孩子懵然才醒过神来似的,没明白怎么回事儿。
就在这时,北宫浔上前一步将他们都挡在身后,可他还来不及英勇地表现一把,萧暥已经一把抽出了他的剑,一个飞掷,那长剑在空中横扫掠过,瞬地斩断了缠绕着石人俑的藤蔓。
这石人俑是没有思维的,只要是活动的物体都会吸引他们攻击。他们被藤蔓缠绕了那么就正狂躁不安,一被放出来立即砍向最近的明华宗弟子们。
那个领头的大汉根本没料到这一出,顿时地宫内混乱做一团。
趁着明华宗弟子和石人俑混战在一起之际,萧暥一个眼色,几人乘机就逃出了地宫。
那两头狼还在原地等着他们,一见魏瑄出来,立即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有了这两头兽,这十多人小分队的战斗力顿时上升了不少。
萧暥原本打算立即去撷芳阁雅间内找谢映之,他们这一通闹腾,撷芳阁都要翻了罢,谢映之身边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他着实放心不下。
可是刚刚上来,魏瑄就快速道,“不,谢先生说他能对付,让我们去撷芳阁外接应云副将。绝对不能让明华宗的弟子再进入撷芳阁。”
萧暥心中暗一顿,云越来了?!
其实他稍微一想就不意外了,魏瑄来这里的时候,肯定会通知云越。
可是当他一出撷芳阁顿时就愕住了,只见撷芳阁外黑压压一片的明华宗教徒,正据守着桥头,远远地可以看到云越率领数十锐士已经奋战到浑身浴血。
萧暥心中巨震,就在这时,他看到张缉率领百来个明华宗弟子正急速地往撷芳阁的方向而来。看起来是进阁内去接应的。
“截住他。”萧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