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安大人——”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声，一名天族扑棱着翅膀从天而降，洁白羽翼带动的流风吹拂开地上飘渺的云丝，地面为之一清。

“教皇请您于白狮塔一见，还请您移步。”尽管白衣天族尽可能谦卑，他的话语依旧不像在邀请，倒像在命令。

大概就是从用下巴看人到用鼻孔看人的差别吧。

“我知道了，有劳。”娅安对天族微微颔首，将长筒猫递给简舟，起身理了理衣裳便向天族走去。

“等下，那这只猫怎么办？”简舟拿着长筒猫，纠结着红焖还是清蒸。

她不太会烹饪猫肉。

幻猫耳朵一僵，感受到某种寒意，开始狐疑四处打量起来。

“应该是幻猫一族走失的幼崽，辛苦简舟照看一会，很快会有幻猫家长来找的。不要让它跑了哟。”娅安完全会错了意，给了万物皆可吃的人类一个肯定眼神后，天族展开绘着精细魔法阵的牛皮传送轴，二人化作流光消失在简舟眼前。

丝毫没有给简舟拒绝的机会。

现场只留下简舟和长筒幻猫面面相觑。

“真是的，鱼没有赶走，还多了一只猫。再来条狗就食物链齐全了。”简舟叹息一声，有些疲倦的对长筒猫说，“我要睡一会，你不要跑了哦。”

身体里的亢奋因子不知何时散去了，困意开始迅速漫延膨胀，仅仅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简舟就已经困的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这太不对劲了。

大脑还留有一丝清明，强硬的拖拽着简舟寻找两全之法，既能安然入睡，又能看好幻猫。

幻猫睁着豆豆眼看着简舟与困意扯皮条，自然弯起的三瓣嘴让它看起来单纯无害极了，几乎让简舟相信这是一个很乖的猫。

但一只很乖的猫是不会乱跑的，不是吗？所以这是一只熊孩子猫，外表不可尽信。

胡思乱想之间幻猫的轮廓开始出现重影，世界摇晃，简舟实在困极了，微不可查的灵光在脑内一闪而过，她将幻猫作枕头垫在头下，席地而眠。

宽大白玉台阶之上，渔具凌乱的散落在简舟身边，一臂开外是白雾氤氲的深深云海，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天空，粉身碎骨。但简舟睡的香甜，云如蚕丝轻盈蓬松，薄薄的笼罩上她的身躯。

寂静无边的天空之上，她坠入一片黑色混乱的梦里。

“喂喂，醒醒。”有人戳着简舟的脸呼唤着，似是好意提醒，声音却无端恶劣。纵然简舟尚在睡梦中，也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欠抽之气。

这种人简舟一般称他为逼王。

逼事儿多的逼。

“再不醒你就要掉下去喽，会死的哦”

不知是哪个词戳中了简舟，她猛然惊醒过来，撞入一双黑白颠倒的混沌瞳孔中。

“哎呀”那人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胸口，根本不是被吓到的模样，“吓死我了，这么惊魂未定的样子，是做噩梦了吗，简舟小姐？”

见简舟不语，那人纤指一指幻猫：“再不起来，你的幻猫就要跑了哦。”

不知何时，幻猫已跑到台阶边缘，只差方寸距离就要挣脱简舟脑袋的束缚。而以幻猫为枕的简舟位置也被拖移，部分长发已然从台阶上垂落，一截小腿也探出边缘开外！

确实是快从台阶上跌下去了。

简舟终于全然清醒过来，先捉住仍做着最后挣扎的幻猫，再从地上挪到与台阶边缘的安全距离。其间那人只是托腮看着，既不相帮，也不作乱。

“简舟小姐不问我是谁吗？”那人坐在台阶上，一指悠悠绕着银色长发，噙着笑意看着简舟收拾渔具，似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不由好奇问到。

“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没用。”简舟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掌摁住匍匐前进的幻猫，将这个表面乖巧的家伙丢进鱼桶里。长筒幻猫的后半截明显扁平，是被简舟熟睡时脑袋压扁的。

“而且，”简舟视线一扫端坐在石阶上的六翼天族。天族脖颈至锁骨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粗黑蛛网一般狰狞的黑红色纹路，像是某种不详的烙痕。

一道黑红色纹路漫延上天族脸颊，横亘她脸颊中段，如宣纸上粗矿的凝实墨痕，配上那双黑白颠倒的瞳孔，浓墨重彩，充斥着诡秘不详的气息。一身白衣，没有其他天族的圣洁，倒像是为他人鸣钟所穿的庄重丧服。

“嗯？怎么呢？”天族端坐的身体微微前倾，撩开额前碎发，轻颔首示意简舟继续说下去。眼里一片兴意盎然。

“我现在也不想和伪装到头发丝的家伙打交道，这会让我想到不好的东西。”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恶心。

回忆起了什么，简舟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她可不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叫醒她的目的是出于好心，她的直觉告诉她尽量远离这种无序的家伙。

尽管她的直觉也告诉她，她们是同类。

简舟起身一手提着鱼桶，一手点着太阳穴，对带着面具般完美笑容的天族说：“所以就这样吧，六女士。”

简舟目光从她一直想见的六个鸡翅上滑过，突然也不是那么想烧烤了，“我很忙，忙着补觉呢。当然，如果你很闲的话，帮我把这个家伙还给它的家长好了。”

简舟把在桶里匍匐前进的幻猫丢给了六个鸡翅，怕天族拒绝，简舟风一样闪进身后房间并关上了门。

伏在门上听了半晌不见天族敲门，简舟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

甩掉一个负担，简舟感到轻松极了，她伸了个懒腰，像床铺走去。

没错，简舟的一番操作就是为了营造装逼气场，将幻猫这个包袱成功甩给天族，这样就算娅安问起来，也有甩锅对象了。

坷蒂收回扫向身后的目光，她的手中幻猫正在激烈挣扎，向往自由之心溢于言表。

不得不说，为了逃出去，这只幻猫还真是坚持不懈，每一根毛都在用力。

“人类？真是个有意思的种族。”坷蒂举着手中的幻猫打量，红唇上弯，视线却像穿过幻猫落在很远的地方。

良久，她收回视线，将被她盯得瑟瑟发抖的长筒幻猫放在地上。

“走吧小家伙，继续你的流浪吧，可不要被家长捉到哦。”

幻猫一朝挣脱束缚，喜不自胜，宛如被大风吹着跑的卷筒纸一般向云海迅速滚去。却在离云海一线之隔的台阶边缘又被按停了。

逃跑计划三番两次被打断，就算是一只幻猫幼崽也是有脾气的。云丝炸起，从长筒枕头变成油炸天妇罗的幻猫正欲发出威胁呵声，就被顶端传来的天族恐怖气场吓得瞬间熄灭。

炸起的云丝又如晒蔫了的蒲公英软倒回去了。幻猫支愣着耳朵，玩偶般被天族支配着。

不努力，就会变成鸟人的玩具。

“不过呢，下次要是再在天族国度使用咒眠术，”坷蒂用手指滚动着僵硬的长筒幻猫，白瞳如黑夜中亡灵飘渺魂火般幽寒刺骨，带着瘆人威胁的意味，“就把你做成云丝汤哦。”

“走吧。”

手指回勾猛然一弹，不住发抖的幻猫如弹弓上石子般划出一道弧度落入云海。

…………

简舟睡了个好觉，没有再被吵醒，一直到太阳下沉天幕橙红她才被腹中饥饿感唤醒。

简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酸菜鱼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正在四处乱窜，似在欢呼黑夜的到来，这条鱼是个实打实的夜猫子。简舟没有理它，径直拉开床帘穿衣洗漱。

圣洁天光伴着穹顶橙红夕阳色照的房间一片暖色，这是深沉夜幕降临之前白日最后的狂欢。一切都很寂静，无端给人以被遗忘的失落感。

实际上这种寂静在整个天国甚至是天族个体之间都是常态，每一个天族都像精密的机械，只服从于上级命令，冰冷又不近人情。

天族，明明存在着，却存在的像一个被遗忘的种族。

但是，在对天族的所有形容里绝对不包括天族异种，坷蒂。在她尚未成为教皇钦定候选人之前，所有天族对她的评价只有一个——混乱。

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搅屎棍”，哪里正常搅哪里，搅的大家都打起来了，搅屎棍就跑路去下一个搅屎点了。

简舟在出门前还在思考娅安回来与否的问题，一开门却见娅安和六个鸡翅面对云海并肩而站。二人正说说笑笑，一派热闹景象，又皆是高挑出色之人，看着竟十分相配。

简舟一愣。

“嘿简舟，你醒了？”娅安听见开门声响回头，“我正要去找你呢。”

简舟一手扶着门框，暖橙夕阳下她笑的毫无阴霾。

“对呢，不知道这位是？”

“这位是天族新皇，坷蒂。她送我回来呢。”

“这样啊......”简舟凝视着坷蒂，暖橙色为黑瞳表层渡上一层光。

简舟与坷蒂视线交汇了。

“幸会，坷蒂小姐。”简舟说，沉沉黑霾在脆弱光面之下潜伏涌动，它们不断躁动着，催促着，即将破土而出，却又被简舟极力制止。

坷蒂划过一丝了然，加深了笑意，自然而然楼上娅安肩膀。

简舟瞳孔放大，黑暗霎时躁动起来，光面传来微不可闻的破碎声，碎裂开无数裂隙后陡然破碎，对话戛然而止。

果然啊，这个家伙就是非常讨厌。

简舟非常讨厌搅屎棍。

“很晚了，你不睡吗，简舟？”娅安坐在床檐边，问着人类，她感到简舟有些心不在焉。丝质乳缎盈着光，精灵金发披肩，肤如凝脂，一片美好景象。

简舟霎时回神，一时不清状况，差点以为她就要得逞了。然而不是，这里是娅安的房间，穹顶天色已深沉下来，时间已是午夜了。天空鱼依旧悠悠的游荡在她身边。

她感到手里握着什么，低头一瞧，是两个玉石制成的六面骰子，已被她手心体温捂的温热。简舟愣神之际，便听见娅安说：“今天玩的真开心，想不到你玩游戏这么厉害，简舟。”

“是吗，那下次再一起玩吧。”

失去控制期间的记忆一片混乱，简舟来不及回忆整理，只能暂时应付着不出破绽。

所幸娅安也没发觉人类的不对劲，她今天消耗了太多体力，实在累了。娅安打了个哈欠对简舟说：“好，那我先睡觉了。你不上来吗？”

简舟应言放下骰子，换衣上床。精灵拉上床帘，世界黑暗下来，只剩下酸菜鱼悠悠然的绿光，待简舟将板砖放在枕边，这绿光的源头流星一般闪进简舟体内。

娅安掩住嘴轻笑了两声。

“晚安，简舟。”娅安说。

世界自此寂静下来，只有精灵清浅的呼吸声。

或许是今天睡的太多，简舟此时反而睡不着了，有缝隙之中的碎光落在娅安侧脸，简舟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精灵无疑是美丽的，是简舟未曾见过的美丽，像森林耗费心血孕育而出的晶石，像清澈的流水，是鲜活的，生生不息的，灵动的。

像鹿，也像风。

也像简舟很久之前第一只耳环，在她尚在泥沼时，那只耳环是她见过最干净耀眼之物。哪怕在她步入更大泥沼后，见过更多更璀璨的宝石，也无损当初那份惊艳的感觉。即使在后来，她得知那只是廉价的合成塑料。

时间过去太久，简舟都快回忆不起那对耳环了，只记得一只耳环被婶婶生拽下的撕裂入骨的痛感。

要不是怕破相经纪公司退货或压价，怕是连另一只也要被拽下来吧。

简舟这样想着，一只手不自觉抚上左耳垂，一道不显眼的陈年疤痕跃然其上。

然后呢，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夜色模糊了感官，带着记忆一起沉沦，模糊成一团黑色浆糊，粘腻，又恶心。

精灵似乎睡熟了，良久，简舟终于记起，耳环被婶婶抢走后的第二天她就被经纪公司带走。但自此之后，世界好像就不一样了。怎么形容呢，好像多了一种直觉，每当凝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她就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欲望。

刚开始只能感受到黑色的欲望，但时间一长简舟发现哪怕是黑色的欲望，也是有不同的，有的像下水道的污水里的软体生物冷湿恶臭，有的像掐着时间的钟表一样严谨，不错分毫，还有的像被迫镶嵌宝石的利刀般苟且，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但当她注视自己时，就只能看到一片单调的黑色。

她看不透自己的欲望。

“简舟。”

思绪被打断，简舟撞进了一片莹绿色中，数之不尽的绿树和鸣，微风吹拂，流云缓慢。

是森林的鸣奏。

娅安将人类揽入怀中，温暖柔和的气息霎时包围了简舟。

黑暗混沌的利爪消退了。

娅安身上有着，远离深渊，介于三月与六月之间初夏的味道。

寒冬将将褪尽，盛夏还未来临。

“晚安。”娅安说。

随精灵话语落下，困意姗姗来迟。

绿色天空鱼在身体中来回游动，搅动着不知名的情绪肆无忌惮的蔓延，心脏的存在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在落入梦乡之前，简舟轻声回到：“晚安。”

好梦。

但她这次什么也没有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