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怪得很,皇后不像往日那般凡事仔细交代,总是吐露只言片语后,用探究的眼光上下打量下人,似让他们猜测自己的用意。
这期间她还以宫务繁忙为由,谢绝了众福晋们的请安。
这一切,都是孟婧有意为之。
确定谁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人总会对关乎自己的话语产生反应,除非他们经过专业的训练。
经过一圈试探,她确定了下人们无法听到她心中的话语。
方法无外乎是在与坤宁宫的下人们交流时,在心里夸赞或责骂对方;遇到无甚交集的其他下人,她总会在心中喊上一句“谁的银子掉了”,抑或一句“右排第三个太监的帽子衣服破了”。
经过无数次的确认,她终是放下心来,就算是那和雅,也无法如阿格福晋那样听到自己的想法。
正月初十大早,屋外还是一片漆黑,孟婧就起身洗漱穿戴。
太后在正月上旬召见大臣商议国事,特意免了后宫问安,但孟婧昨夜临时接到苏麻喇姑亲自来坤宁宫通传的太后口谕,让她在初十这日早些前去问安。
瞧着苏麻喇姑严肃的神情,孟婧立即知晓其中深意。
是以孟婧摸黑也要早起,并顶着凌冽的寒风,在一群打着哆嗦的宫人护送下来到寿康宫。
听见门外太监禀报皇后前来的消息,太后心中既是欣慰,也是欣赏。
皇后对于自己的吩咐总是令行禁止,不过是让她早些来,这天还没见亮光,她就已经到了宫门口。
如此贴心的孩子,还聪慧机敏,自己没选错。
孟婧入殿,嫩如新荔的脸蛋被寒风吹得泛红,她垂眸福身:“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瞧见她冻得通红的手指,心疼的让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又让周围下人退出去,说是与皇后久未相见,有许多贴心话要说。
孟婧四肢有些僵硬,用别扭的姿势坐到了太后对面。
此时的她开始尝试着在心中说话:
【姑姑您左边耳坠怎么只剩两个?】
一耳三钳乃满族女子必须遵守的传统,太后向来注重满汉之别,若是能听到这话,定会立即查看自己的耳坠。
然而太后不为所动,而是拉起皇后冻僵的手,疼惜道:“我可怜的女儿,怎不戴个手抄?冻坏了怎么办?”
孟婧感受着太后双手的温度,心中也有丝丝暖,太后倾尽一生抚育顺治与康熙两任帝王,对晚辈的慈爱千古流传。
她柔声回答:“谢姑姑关心,这次急着赶路,侄女下次注意。”
太后将她的手捂得温暖了些后,才提及正事。
“牛钮之事,我已安排下来,上次你建议正月底再将他送出宫,我思虑一番后,仍觉不妥。”太后语气和缓,“为避免被世家朝臣发现端倪,送牛钮出宫与报丧不能相隔太近,我已安排将他在正月十五送出宫,月底宣布夭折正好。”
孟婧细细聆听太后的分析,一边不住地点头肯定,她也觉得这个计划更加周全稳妥,心里十分佩服太后的谨慎。
她微微蹙眉,用心思考的模样落入太后眼里,让太后更加喜爱她的乖巧懂事。
就在此时,门外太监报高太医觐见。
“快将高太医请进来。”苏麻喇姑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
太后温声解释:“此事不宜再让更多人知道,送牛钮这事,我就直接交给高太医了。”
孟婧点头,时常有人提到“死人才能够守住秘密”,此话虽残忍,其中却有不少心理学上的因素。
传播秘事,除了让人在心中享受被关注的快感外,更会让人通过对他人的经历幸灾乐祸为自身带来自我肯定。
甚至在实验中,泄密能够刺激大脑分泌内啡肽,让人产生极大的愉悦。
也多亏太后与顺治仁厚,没对知道此事的人进行清算,产婆才得以保全性命,然而代价却是终生留在宫中。
高正宁进殿,如常拜见太后与皇后。
太后收回脸上的和蔼神情,沉声安排高正宁将牛钮以东北正白旗他塔喇氏遗孤的名义送到河南正红旗他塔喇家族抚养,理由是东北苦寒,舍不得这可怜孩子再受委屈。
孟婧静静坐在一旁听着,心说:东北与河南相隔千里,两面分支难以沟通,而且送到河南的话,果然没错。
桌上的茶盏已微微有些发冷,太后也将诸事安排妥当,她揉了揉自己的脖颈,轻声叹息:“今日是寿康宫恢复请安的第一天,待会儿其他人就来了,你们俩先退下吧。”
孟婧起身,与高正宁隔了远远的距离,同时向太后辞别。
太后安排的任务,还需要他们俩配合才行,趁着天光还未透亮,二人一同往坤宁宫走去。
那日孟婧问了高正宁对那和雅的看法,如今一路上她就发现高正宁眼光时不时的会偏到那和雅的方向。
果然,那和雅这小妮子容貌出挑,就提那么一句,高正宁就这般心绪不宁。
遵照礼数,孟婧还是在西暖房中与高正宁议事。
这次她邀请高正宁坐在软凳上,与她侧身相对。
孟婧并未试探他,毕竟高正宁若是能听到她心中所思,那当初也不会在英语单词上嘴硬了。
男子就是这世上最好揣测的。
顺治也是一样,若顺治能听到,早在腊月二十八就该以大不敬治罪处置她了。
高正宁又是一副斯文的模样恭敬道:“在商议出宫路线前,在下有一事请教。”
“高太医请讲。”孟婧也客气道。
高正宁换上带着些好奇的语气:“皇子死遁出宫之事,按理说也是历史悬案一般的存在,你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端正坐在椅子上的孟婧本以为他会问宫中的事,却没想到他好奇的是这个,于是她抬手轻浮了两下后脑勺的燕尾。
“这事儿看起来挺隐秘的,但在后世并不是秘事。”孟婧含笑答道。
高正宁听了这话,更是不解:“哦?”
孟婧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我大一那年暑假,被河南焦作的舍友邀请去她家做客参观了一处叫嘉应观的四A级景区。”
“嘉应观乃雍正元年敕造的行宫,建筑风格与清紫禁城颇为相似,朱墙碧瓦,其间御碑亭琉璃黄瓦镶嵌其上,中间还有一座在二十一世纪都无法破解其工艺的铜包铁碑。”
“碑头上雕刻着三条龙,恰巧当时在河南治水的左副都御史就叫牛钮,据传这就是象征着牛钮,康熙帝与当时还是雍王的雍正帝在康熙末年三龙治水的事。[1]”
高正宁摇摇头:“或许只是恰巧同名罢了,何以见得此人就是大阿哥?”
孟婧站起身,来回缓慢踱步,口中之言头头是道:“且不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正在印证此说法。就说史籍里那位左副都御史他塔喇·牛钮,在晚年可是被人一折子参到了雍正面前,告发他索要贿赂,然而一向雷霆手段治理贪腐的雍正帝,却在抓捕他后又网开一面[2],翻年派他去河北治水后,就再无记载[3],直到他在乾隆年间去世[4]。”
高正宁顿悟一般微微点头,随后提出另一个问题:“是这道理,可将行宫赐给先帝兄长居住,是否可行?”
“嗐!”孟婧手一扬,坐回软凳,语气随意道,“光是康熙就修了二十一座行宫,一座行宫不是大事。且嘉应观占地一百四十亩,祭祀场所与起居屋舍一应俱全,皇上想去住住也不拥挤。”
跨越三朝,牛钮起码也有八十多岁了,想着自己救下的小婴儿得以安享晚年,高正宁作为医者的心仿佛流淌着暖暖的春水般畅快。
孟婧瞧着他的眼眶有些湿润,升起了一点点“坏心眼”,她提醒道:“高医生,你不仅救了牛钮,牛钮深谙治水之道,在河南修建的水利工程还救下了不少受灾百姓。”
高正宁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
孟婧是懂得见好就收的人,她起身打开一旁书架的柜门,拿出纸笔。
纸张平铺在两张软椅旁中间的小桌上,孟婧提笔写下从钟粹宫抱走牛钮的过程,要求高正宁牢记于心后,又立即将纸张烧毁。
一切商议妥当后,高正宁就此告退。
临出门时,还不忘轻轻扯了下候在门口的那和雅的衣袖,与她说:“我这就走了,你快进去吧。”
那和雅十分疑惑,这人离开怎么还要跟自己道一声。
她嘟嘟囔囔进入西暖房:“这人以为我没眼力见儿,看不出来他要走了不成。”
孟婧捂嘴轻笑,这那和雅,也是个不解风情的。
作者有话要说:[1] 六十年九月河南武陟县马营口河决,上以牛钮谙练河工,面授方略偕侍讲齐苏勒等往堵筑。—— 《钦定八旗通志·四库本·卷一百六十一》
[2]七年三月,觉罗巴哈布首牛钮监修筐儿港堤工时,索其金三百银千四百两。宗人府传询,牛钮抗不赴。
谕曰:牛钮贪婪无耻,其吓诈之处甚着人所共知,乃宗人府传唤数次,抗不前往,甚属可恶。着革职,拿交刑部治罪。寻议照枉法,拟绞监候,从之。—— 《钦定八旗通志·四库本·卷一百六十一》
[3]八年正月,北运河青龙湾议筑减水坝,以侍郎何国宗督修。—— 《钦定八旗通志·四库本·卷一百六十一》
[4]乾隆二年,七月,卒。—— 《钦定八旗通志·四库本·卷一百六十一》
作者叨叨:近年来,河南的古代文化宣传做的是相当好,河南电视台做的节目也非常精细考究。不管是哪朝哪代的爱好者,都可以做好攻略去游玩,包您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