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蹊椅背一转,眉眼上挑,一双丹凤眼狭长飞扬,姜秉在他的右眼眼角看到一颗小痣,极小,不够显眼。却在眉眼变动幅度大起来时,格外明晰。
姜秉喉头微滞。
林蹊对此一无所知,开口道:“姜老师……”
姜秉觉得自己脚下生了根,却又格外缺水,周转不动了。
林蹊继续道:“您怎么知道我不会做饭的?”
姜秉嘴角轻扬:“当然不知道,我就是关切地问问。所以……”他俯下身来看着林蹊眼边的那颗小痣,“你真的不会做饭啊,小林老师,那晚上怎么办呢?”
林蹊轻抿下唇,眉心动了动,“这就不劳姜老师费心了。”
“哎,怎么能说不劳费心这么见外的话,别客气啊林老师。”姜秉笑着伸展了下筋骨,长舒口气,随后拱拱手,“鄙人不才,正巧在庖厨之道上颇有研究,如何?要不要今晚我去帮你做饭啊?”
林蹊摆手:“那倒也不必。”
“嗯?真的不需要吗?”姜秉退后几步,向自己的工位上走去,稳稳当当坐了下来。
“好吧,你有需要,可一定要记得同我说哦,还没加我微信吧。”
唰拉一声,一个手机从桌边沿滑了过来,上面是一个不时变换一下的二维码,林蹊抬头。
姜秉却格外淡定,不以为意道:“那啥,打开扫一扫,扫个码加上我,有事儿招呼一句,就行。”
一边雷逸瞧见这一幕,把卷子往一边一撇,靠在椅背上出冷气:“姜老师啊,你这一副江湖好汉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和你日常完全不符啊,记得下次别忘了你的人设。”
姜秉一记眼刀飞去,雷逸赶忙低头继续对着学生的试卷受苦,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林蹊垂下头,看看那半晌也没熄灭的屏幕,对面的姜秉一直对着他笑,像是真诚小白花,不过举手之劳。
也好……
林蹊拿出手机,叮当扫上好友,姜秉唇角向上轻勾了一下,随即落成一道直线,“咳,这就行了,有事儿叫我,我也好放心些。”
说完,他打开面前的电脑,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随之响起,林蹊听着这声音,仿佛听见了多年前的雨滴轻打芭蕉叶之声。
过去就算暴雨如注,他在宫中住着的院落中,芭蕉叶也从未被雨打风吹去,想来也是坚韧。
林蹊的思绪跟着这起起落落的声音飘忽不定,总会记起那些一成不变的岁月里,身边来来回回变动不定的人。
最初,是母亲,后来,连父亲也变了一副面孔,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总也留不住。
即便是小妹,林秉,甚至是齐云哉,也都没能在大浪淘沙中遗漏下来,一个不剩的全都被打磨地面目全非,继而离他而去。
“哎,刘老师啊,你们班齐云栽平常学习怎么样啊?”
这个名字在林蹊灰暗的记忆长河里突然闪出了光,吓了他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发出疑问的雷逸。
“挺好的啊,不努力天赋好的那种学霸型。”刘彤头也不抬,手上试卷一张一张翻了过去,随口答着:“怎么了?数学这次摸底成绩不好啊。”
“没有。”雷逸答着:“我就是看他写的这些思路,觉得和我平常讲的不一样,却也能解出正确答案。应该是有自己的一套分析思路吧……就是从来也没听他和我交流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新思想不都应该激动地来找老师显摆吗?”
“谁说的,那是大多数,我们班齐云栽可不是。”刘彤像是终于改完了卷子,椅子往后猛地退去,滑到窗口看向楼下的枝叶,片刻后继续道:
“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可深着呢。”
林蹊闻言勉强扯扯嘴角,心思深……也不知道性格与名姓是否真有关联,亦不知是谁应了谁。总之林蹊所熟悉的那位齐云哉,心思亦是深不可测。
这心思深重起来,有时候既苦了自己,亦折磨了他人。
若可以,只希望这位齐云栽,能够少些心思缠缠绕绕的负累,活得像个自由的少年。
姜秉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林蹊面上表情几变,咬咬下嘴唇打断他的沉思。
“小林老师,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要不我今天送你回家吧。”
……
“不用了,我早上怎么来的,下班就能怎么回去。”林蹊果断谢绝,只觉得对方像是把他当足不出户的小孩子,着实令他别扭。
“嗯……好吧。只是我说不定和你顺路呢,直接回去不是很方便吗?省得你打车来去了,我可以直接开车送你。”姜秉补充说道,间或觑一眼林蹊。
林蹊刚想继续回绝,却在此时脑中电转,想到了初见姜秉之时对方眼中灼灼的火光,以及方才他那一番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却又守着世间规律的说辞,几幅场景拼凑在一起,直观向他眼前扑来。这拒绝的话竟没有立时三刻被林蹊说出口去。
他调转话头道:“若是顺路,那今日就麻烦姜老师了,之后,我自己也会想办法……额,通……勤的。”
“当然。这不过是应急罢了,林老师不必太过上心。”姜秉用脚抵地,在椅子上转了几圈,反手看看腕表,“嗯,还有1小时下班,我们学校也就下班时间早这件事还值得高兴了。”
林蹊笑笑,继续翻开历史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明天没课,他倒是可以去旁听姜秉一节课,看看现代学堂都是如何教学的,以免抓瞎。
只是今天……
他左右转转脖颈,又低头看起书。
今天他只想好好了解一下现代人对他们古人是如何评价的,自己就算了,这千古污名怕是也洗不清了。不过旁人嘛,林蹊埋进大梁的这一章,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那个不省心的家伙有无在正史上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齐云哉早年韬光养晦,虚心纳谏,有唐宗宋祖之姿……”
林蹊边看边摇头,哪里是虚心纳谏,分明是心里早就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天翻地覆,只是面上笑得淡然高远,一派诚心之态。
那些年,林蹊还是所谓的皇帝犬马,忠心手足之时,时常作为他的喉舌,当朝发表不认可的声音被人恨了个透。
之后,还往往被齐云哉叫到后宫里抱怨,把没处可骂的话一箩筐都说与他听,那时的林蹊还以为齐云哉不过少年心性,总要有发泄口才不容易苦了自己。不料,世间之事诡谲莫辨,往往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林蹊看着书上一桩桩经自己手办过的事,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发生的过往,难免想到之后与皇帝相处的种种,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那只被齐云哉扔出去的螳螂,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过是那只最低级的蝉。
“哎?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雷逸突然在一边开口:“我今天听那群小孩儿说,我去食堂加入你们之前,你俩身边就已经聚起一群小姑娘了。”
“啊?”刘彤惊讶:“谁俩?姜老师和林老师吗?有这等事?”
“有啊。据说有个姑娘还在他俩面前砸了碗,吓得险些魂飞天外。还好有我们林老师在,”他边说边深重点头,“幸好林老师脾气好,不然我真担心……”
“担心什么?”姜秉百忙之中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林蹊跟着看去,不知何时对方鼻梁上竟加上了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显得整个人气质焕然一新。
姜秉伸手拿过水杯浅喝一口,咽下去才不慌不忙道:“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对我有偏见。”
“不敢不敢,都是您的真实战绩。”这下连雷逸都学着他俩的样子拱了拱手。
“之前在您的培养矫正之下,我们校霸考上市重点师范大学,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谁也不敢跟您抢这个功劳。”
师范大学?林蹊听闻这个名字,也适时问了一句:“可是苏城师范?”
“当然了,本市也就这么一所了……哎?对哦!”雷逸两手一拍,又惊又喜:“话说咱们蹊蹊也是苏城师范毕业的不是吗?说不定还是你学弟呢,认不认得啊?”
林蹊苦笑,认不认得恐怕得问真正的林蹊,他反正是谁都不认得。
姜秉在一边插话:“苏城师范那么多专业,校园子那么大,时间隔得那么久,怎么就一定认识了呢?比如说……”他把椅子往前推了推,继续在电脑上忙碌起来,随口道:“我和小林老师还是校友呢,小林老师又是我嫡系研究生学弟,可他不还是不认得我?”
林蹊挑眉:“原来竟是学长,久仰。”
这声学长落在姜秉耳中,像是湖面上过了一阵清风,吹动了落在上面的几片枫叶,虽有涟漪,也只是微皱。
“哎……”姜秉似乎完全不想掩饰自己的笑意,只是笑着摇头:“一声学长,怎么够听呢?”
???
林蹊有些不解,按原主的习惯,对同专业年长于自己的学生,可不就该叫学长吗?
姜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几下,其实论起来,林蹊现在的眼睛形状与他的还有些相似,只是五官不如对方那般凌厉,而显得清白隽永,更有书生之气,大为冲淡了双眼的锐度。
“你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吗?”姜秉笑着看他一眼。
林蹊直接摇头,“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了吧,别让我猜。”
姜秉合上电脑,收起手机,径直向着林蹊的方向走来,一手撑住桌面在他面前笑得意味深长,红润薄唇翕动:
“当然应该是,师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