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御突然反应过来,百里婴同他说这些废话不是为了逗弄他,而是在帮助他从角色中抽离,驱散他因与米莎尔通感而带来的恐惧感。
他心头微暖,不再同他玩笑,语气也真诚了许多。
【百里婴,谢谢你。】(祁御)
【嗯哼,是百里哥哥。】(百里婴)
【说起来,若不是你无端找上我,我也不会陷入这种境地,还要对你说谢谢。】(祁御)
【啧,小朋友可真记仇。】(百里婴)
祁御笑了笑,他可是一向分明,至于百里婴为什么会找上他,等他们离开绝对灵场再问也不迟。
多亏了百里婴同他插科打诨几句,让他重新找回到自己的觉知,再看米莎尔和沐凡的故事时,已经能够带着自己的觉知区分出那到底是米莎尔的感受还是自己的感受了。
米莎尔最终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夜晚,她听着妖怪的鼾声爬进洞穴,妖怪的身体是潮湿冰冷的洞穴里唯一的热源。
她冷极了,手脚冻的僵硬,已经毫无知觉。她生下来便眼盲,从未见过妖怪的本体是多么骇人,一切的恐惧都来自于旁人,所以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靠在他的身上。
那是妖怪的一个触手。
他不懂为什么村庄里的人每过一段时间便送上来一个人,他并不以人类为食物,也从未吃过任何一个人,每次看到那些人哭哭啼啼,眼中满是恐惧和厌恶,都令他内心十分烦躁。
这一次送来的人比以前那些人看起来年幼许多,像个脆弱的人偶玩具,他仍像往常一样将人赶走。
可她竟然没有离开,不仅没有离开,还堂而皇之进入他的洞穴,靠在他的身上。
她甚至还睡熟了……沾了泥的小鼻头轻轻扇动,发出呼呼的声音来。
他望了眼外面,漆黑的夜里她看不到他的样子,若是等到天亮,她的眼睛里定然也只会是恐惧和厌恶,他烦躁地抬了抬触手,想将她挥至一旁。
刚一动,她反而贴的更紧了,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索性倒头睡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洞穴里,将妖怪以及他怀中的小女孩晒的暖暖的。
米莎尔是真的困倦极了。短短的一天里,她经历了亲人族人的背弃,经历了深山里的无助和恐惧,身体的精力到达了极限,一整晚她都睡的很沉。
她哼唧一声,翻了个身。
发现她要醒来,用触手当了一整夜枕头的妖怪迅速将触手抽离,冷漠地挪到一旁。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米莎尔小小的身子像个被抽到的陀螺一样滚了出去。
“哎哟!”
她撞到了洞穴的石壁上,额头上迅速肿起了一个包。
他忙朝她伸出触手,怔了怔又很快收回,默默地躲回角落里。
“你……你还在么?”米莎尔碰了碰额上的包,很疼,但她一向懂事,并不习惯呼痛,忍着眼泪道:“对不起,我,我没有去处,只好在你的洞穴里睡了一晚。”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用手扶着石壁摸索着移动,“我,我马上就离开……”
妖怪看着她战战兢兢地挪着步子,朝自己走了过来——和洞穴出口刚好相反。
他歪了歪硕大的脑袋,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可等她走的近了,他才看清楚,她的瞳孔晦暗无光。
原来,她看不见他啊。
他犹豫着伸出一只触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米莎尔不知道自己说着马上离开却是在往洞穴深处走。
作为祭品被送上山,她被打扮的像个漂亮的洋娃娃,穿着她从未穿过的蛋糕公主裙。然而他们没有给她穿上鞋子,就算她看不见,他们也怕她会逃走。
没有鞋子,赤着的小脚早已被磨破,每一步都走的很是艰难。
瘦弱的小女孩在妖怪的眼中犹如风中飘摇的树叶,摇摇欲坠。
就在她快要摔倒的时候,他伸出触手,将她牢牢接住。
米莎尔抱住他的触手的一瞬便清晰地知道那绝非一个人的手臂,但它比任何她接触过的手臂都要令人心安,它干燥又温暖,及时地接住了她没让她摔在地上。
她看向她以为他所在的那个方向,露出甜美的笑容。
“谢谢你,你真好。”
小女孩的心是纯真无邪的,就算遭受到了不好的对待,也依然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充满了爱意。
那一刻,妖怪低下头,好奇地用另一只触手抬起了她的脸。
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对他而言是新奇的,他第一次见到人类对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来。
“过来。”他说着,并未等待她的动作,直接将她卷到身前,用柔软的触手轻轻抚了抚她额上的包。
米莎尔惊奇地发现,刚才撞出一个大包的地方竟然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地抱住那只抚触过她额头的触手,依恋地用脸颊蹭了蹭。
妖怪没有再赶小女孩走。
小女孩的眼睛看不见,从不会带着恐惧和厌恶的目光看他,相反,她常常面带笑容同他讲话,与他相比,她的话实在太多了,但他并不觉得烦躁,反而喜欢安静地听她说,偶尔与她回应几句,心里隐隐有些开心。
深山里,常常会出现一个画面,高大丑陋的妖怪用触手将小女孩卷起放在肩头,他们一起晒太阳,一起听风声雨声,一起追逐野兔。
后来有一天,祁御便又听到了最初落入绝对灵场的对话。
小女孩给了妖怪一个名字,沐凡。
“沐凡,我们是家人。”米莎尔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道。她被真正的人类家人抛弃,却被妖怪照顾的很好,现在她有了新的家人。
他不懂什么是家人,只是用灵活的触手将编制好的花环带在她的头上,她喜欢将自己打扮的干净漂亮,他也喜欢。
“家人,你知道什么是家人么?”
米莎尔笑着在他的一个触手上写下家人的字样。其实她写的不对,三年前她被送上山的时候才九岁,只学过几个盲文,早就忘光了。
沐凡为她穿上草编的小鞋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妖怪大多数并不像人类那样群居,并没有什么家庭的概念。
米莎尔握住他的一个触手,道:“我们生活在一起,互相喜欢,互相信任,互相照顾,谁也无法离开谁,谁也不想离开谁,若是我们任何一个人死去,剩下来的那个人就会思念对方。这就是家人。”
她这样说,沐凡想想也的确如此,可是——
“死去是什么意思?”
米莎尔笑呵呵地去摸头上的花环,话语中是孩童的天真,“就是……嗯,就是再也见不到面,我又没死过,等我死过一次,我再告诉你吧。”
“哦,好。”
但很快沐凡就知道了什么叫做死去。
黑死病席卷村庄,米莎尔也没能幸免。
她没有力气再同他一起在山林间肆意奔跑,他就在洞穴里守着她,偶尔出去,是为了给她带回食物。
但她再也吃不下那些酸甜可口的野果。
看着她日渐消瘦,他问:“你想吃什么?”
米莎尔将脸贴在他的触手上,虚弱道,“沐凡,我想吃好多好吃的,我想和你一起……”
她说着,手臂垂落下去。
那双晦暗的眼睛空茫地睁着,瞳孔渐渐放大。
沐凡用触手将她卷入怀中防止她跌落,反反复复,怀中的小女孩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将她放回专门为她制作的小床,每日用野花装点她的小床,为她编织各种花环,她再也没有醒来过。
没有人会再抱住他的触手,没有人坐在他的肩头一起晒太阳,野兔又开始出洞了,他兴致缺缺,不想去追。
他开始回想起米莎尔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以及她各种笑容。
“家人。”
他模仿村庄里的人将米莎尔埋葬,为她刻下写着家人的墓碑,并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思念。
【小朋友,还活着么?】(百里婴)
百里婴欠揍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然呢?!】(祁御)
虽然百里婴没有提到,但祁御猜想,在绝对灵场里意识并不会随着“角色”的死去而消亡,只会跟随因果流转到下一场“电影”。
【是不是很有趣?不如等我们回去之后一起去看电影吧!】(百里婴)
【不好意思,拒绝。】(祁御)
除了对自家父母无可奈何,祁御从不会为了他人妥协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拒绝的很干脆,百里婴身份神秘意图不明,他与他萍水相逢,关系还没好到相约一起看电影。
至于这场米诺和沐凡的“电影”,怎么可以简单地用有趣来形容呢?
懵懂的妖怪,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出现开始接触到人类的情感,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在心中种下了对人类的渴望。
因为他附在米莎尔的身上,感受着小女孩的天真无邪,简单愉快,他不知道沐凡心中是怎么想的。附在沐凡身上的百里婴定然很清楚,可他不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正经的分享。
【小朋友,伤了我老人家的心,以后可能会后悔哦。】(百里婴)
【想和我看电影的人超多,我很难约的。】(百里婴)
祁御充耳不闻,没心思听百里婴这些废话。
他感觉自己重新从虚无中坠落,似乎是又附在一个人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