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中暗香浮动，是令人安定心神的味道，可祁御却猛然间心如擂鼓，他扶住前额，头痛带来的眩晕让他一时觉得天旋地转。

“祭司大人？”

逐渊在殿外看不清殿内的情形，只觉得祁御是故意不做回应，压制着怒气道：“孤三年未曾见你，甚是想念，一听闻你出关，什么都没想便来了，你便是这般态度？”

想念？

对了，逐渊曾表达过对祭司大人的喜爱。

祁御心中冷笑，想起逐渊在他面前总是一副上位至尊的模样，圣心难测，他口中的喜欢总是有着另一种意味，他要的不是情感，只是服从罢了。

他冷淡地侧过身，原本还想着问问逐渊的来意，在逐渊这番话之后便觉得自己将对方当回事还真是索然无味。

一只小手突然按在殿门上，啪的一声重重将殿门合上。

“你！”

门外，迟迟等不到回应的逐渊吃了这么明显的一记闭门羹，恼怒之际却又碍于殿门的禁制而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

祁御虽然没看见逐渊那气恼的模样，却也能想象的出来，他那样拥有无上至高权力的人，那样自负的人，定然像是被人扇了耳光般难受。

毕竟，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一个帝王，在神殿之前却也只能止步于门外，也是够憋屈的。

只是这小手……

祁御看向小手的主人，微微怔愣。

神殿里不知何时有了一个小男孩，看起来约莫不到十岁的样子，长得竟是和百里婴十分相似。

祁御不由得问道：“你是？”

小男孩的眼睛漂亮极了，像是盛满了星尘，听闻祁御问他是谁，顿时也愣住了，扁了扁嘴，像是要哭出来了。

看着这张像极了百里婴的脸一脸要哭的样子，祁御又想起百里婴落在他衣领里的那滴泪，他摸了摸脖颈，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种灼烧般的刺痛。

“大人！”小男孩的眼泪决堤般流落下来，一把扑进祁御的怀中，委屈道：“大人怎么连我也不记得了？”

祁御被他哭得有些慌乱，他不擅长哄人，更不擅长哄孩子，只得拍着小男孩的后背道：“是我的错。但我确实不记得了。”

他这梦并不连续，每次进入都不知道前情，纯靠想是想不起来的，不如干脆就借着记忆力的问题说下去。

小男孩哭得有些伤心，那眼泪可比小女孩的还不值钱。

虽说他哭得让人有点儿心疼，可劲儿又大的不可思议，祁御被他一双瘦小的手臂抱着腰身，竟是动弹不得。

“诶，你别哭啦……先把我放开……”祁御苦笑着按在小男孩的肩膀上，愣是没有将他推开。

小男孩在他怀中拱了两下，不依不饶道：“大人说了会保护我陪着我，还带着我闭关三年，一眨眼说忘就忘了。我的名字还是大人取的，大人若是想不起来，那我也不要那个名字了，反正除了大人没有人会喊我的名字。”

祁御哭笑不得，这孩子……说着他若想不起来就如何如何，却话里话外给他这么多信息提醒。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不止是脸，就连这别扭的性子也和某人有点像。

只是某人不像他这般爱哭。

祁御想着百里婴，心里又忍不住轻叹，说起来，他与百里婴相识的时日并不长，对百里婴的了解也并不足够深入，对他幼年的事更是无从知晓了。

但他也发现了，百里婴对他的感情或像一种执念。

灵光一闪，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发顶，轻声问道：“你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是百里婴这三个字么？”

小男孩终于从他怀中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眉眼间却伤心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笑意，甜声道：“大人想起来了？”

“啊——”祁御含糊其辞，心思有些飘远。

没想到还真是啊！

出现在死物记忆中的逐渊的手，出现在梦里的小百里婴……这似乎不像是单纯的巧合。

原本以为只是魂入异界的一场梦，看来也并不是这般简单。

“大人？”百里婴用头撞撞祁御的胸口，眉头皱了起来，“大人，你莫不是又拿我寻开心，故意说把我忘了，其实是为了逗我？”

祁御被他撞的有些痛，伸出手指抵着他的额推了推，“就当是吧。”

这梦有点奇怪，此时在梦中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祁御性子冷，处事也淡然，并不急于一时。

看着眼前这个小一号的百里婴，他突然有一种看着百里婴长大的感觉。

原来百里婴的真身是九婴啊……

彼时百里婴还是幼兽形态的时候，他将他从那幽闭的牢中带出来，行至神殿约有百里……

祁御虚掩了下脸，百里婴这个名字倒真像是他的取名风格。

“大人太坏了！”百里婴看着祁御心虚的模样，眼珠转了转，提出了要求：“大人惹得我那般伤心，要给我吃好吃的才行。”

祁御瞧着他小小的模样又满肚子心机，还有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淡笑着摇头，却还是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语气中带着曾经对幼兽不经意的宠溺：“好。”

原本，作为侍神者，祭司大人修习辟谷之术，承受神力庇护，是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然而，如今只有香火气的神殿外却有了一处烟火气的小厨房。

曾经双手不沾阳春水的祭司大人，竟挽起长袖，亲自和起面来。

守在神殿外的宫人收集了不少关于民间烹饪的书籍和食材，看着他们的祭司大人只是随意翻翻便做了出来，个个露出了更加崇敬的眼神。

他们强大的祭司大人做什么都不奇怪，只是每一次他们都对他这神授的强大能力有新的认知，越来越笃信他们的这位祭司大人无所不能。

没一会儿，热腾腾的蒸饺上桌。

柔和的香气早就在室内弥漫开来，百里婴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戳戳，好奇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新鲜的吃食？”

祁御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做了百里婴最喜欢吃的蒸点，却没想到他是第一次吃，便夹起一个道：“这叫蒸饺，我也是第一次做，你尝尝，看看是否喜欢。”

以往在现世里他都是买现成的，或是用燕小鳐那冰箱，直接拿出冷冻的来蒸。

这一次，从和面到包馅儿都是他亲手做的，馅料是百里婴最喜欢的菌菇虾蓉，颇费了些功夫。

百里婴站起来，嗷呜一口咬掉了祁御夹起的那只蒸饺。

晶莹剔透的外皮里面沾满了来自山珍特有的鲜甜清香汤汁，细腻的虾蓉鲜嫩弹牙，咬开来像是包裹着香味的气泡在唇齿间爆炸开来，满口留香。

“哇，太好吃了！大人待我真好！谢谢大人！”百里婴跳下凳子，抱住祁御的脖子在他怀中蹭着。

他还是幼兽形态的时候，前爪短小，只能整个身子拱进祁御怀里，眼下化为人身，长手长脚灵活了许多。

被人称赞总是心情美好的，祁御笑着揽着他的小身子，“你喜欢就好。”

“百里婴，喜欢大人！”怀中的小男孩突然抬起头，勾着祁御的脖子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祁御愣了愣，目光与百里婴相接。

孩童般大小的百里婴，漂亮而又纯真，满眼都是他的倒影，他甚至在他那盛满星尘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脸上的迷茫。

这便是那位“大人”与百里婴相处的时光么？

可他又是谁呢？

是祁御？还是祭司大人？

“大人，九婴是天地生养的妖兽，成长化形是很快的，待过段时间我所化形的模样便能像大人这般年纪了，大人欢不欢喜？”

百里婴目光中满是期待，“我闲来无事已将大人藏书阁的书看了大半。书中说少时的喜欢不长久，待长大了便不喜欢了，我敢向神发誓，会一直一直喜欢大人！”

“是么？”祁御忽然有些头痛，侍神者没有那么深厚的情感波动，可百里婴的话却让他心尖儿颤了颤。

即便是他淡漠地问出一声“是么”，可他的心中仿佛被强烈的撞击着，有个声音在他的脑中回荡——百里婴说的是真的。

他一手揽着百里婴，一手死死地按在太阳穴上，声音轻的几乎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傻瓜，不要随意向神发誓……”

**

这一夜，祁御睡得不怎么好，醒来的那一刻甚至觉得天旋地转，头痛的几乎要让他吐出来。

他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下的古董钥匙，果然又是在发热。

看来，这古董钥匙大概是他进入梦境的媒介了。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明明没睡好，也没觉得睡了多久，竟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祁御忍不住反复看了看，确定的确是十点没错。

头痛难忍，他下床慢腾腾走向窗前，想着也许是夜里房间密闭太久，开窗换换气应该能好些。

祁御将厚重遮光的窗帘拉开来，轻推开磨砂玻璃的窗户，不期然与院中望向此处的百里婴目光碰触在了一起。

阳光晴好，院中半倚在山石上的少年眉眼美的不像话，红唇微动，像是说着什么，金色的光照在他的身上，逆光耀眼，祁御没看清楚他的口型。

一只黑色的燕尾蝶自光源处轻舞而来，祁御不禁抬起手，那燕尾蝶落在他手指上站了站，而后又翩然飞去。

不知是不是头痛的原因，祁御头脑有些恍惚，梦中的记忆和现世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他心中却无一丝违和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像是变成了慢动作，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那燕尾蝶身上的银粉在飞行轨迹上微微抖落。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祁御一时分不清楚，究竟是“祁御”梦中成为了“祭司大人”，还是“祭司大人”梦中成为了“祁御”。

他揉着痛楚不已的头，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

温暖的光勾勒出百里婴的剪影，朝着他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