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炎炎，老宅中却因小妖怪们讨好设下的风障而时时拂过清风，祁御推开书房的门窗，让这阵阵清风穿堂而过。

阳光照进来，点点金光洒落，穿透了付荣华的身体，地板上更是没有留下他半点身影。

他呆呆地看着祁御，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

那叹息声不是从祁御口中发出来的，而是从他的心里。

付荣华面上露出疑惑，“你为什么叹息？”

祁御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感叹，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身为亡灵的付荣华却反驳道：“不，生命不止一次，灵魂仍然可以回到最初的地方，再次开始新的一世。”

祁御便问他：“那你呢？你也可以开始下一次的生命么？这一世作为付荣华的你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没有放下的执念，下一世就可以想明白了，放下了么？”

“我……”

付荣华支吾了一声，垂下头去。

作为亡灵的他，虽然对现世的事反应迟钝，却十分清楚死后世界的规则。

祁御曾经从自杀的亡灵那里得知过一些重要的信息。

自杀的人，死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被困在那些“杀死自己的问题”之中。

那些在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想不明白的道理，在成为亡灵后并不会变得瞬间轻松而透彻，相反，他们更为困顿，身为亡灵，再无法求死，然而却也没有资格立刻开始新一世的旅程。

因为他们的亡灵被烙下伤痕，需要一段时间修复和疗愈，才能完备新旅程的心智状态。

祁御知道面对自杀的亡灵问不出什么深层的信息，并不追问他为何自杀，只站在门口对着阳光看了看那块玉。

“小朋友，老高的玉拿来了，放一起看看。”百里婴回来，手里多了一块玉，在空中抛着，仿佛那东西只是小商品市场里大把进货的东西，而不是什么祖传之物。

祁御扶额道，“别闹，若是博宇在，怕是要紧张死了。”

高博宇找猫失败，累湿了衣裳，被百里婴叫来说要看那块玉，便直接将玉给了百里婴让他先回来，自己则先去洗澡换衣服去了。

百里婴仰头一笑，准确地抓住半空中的玉，交到祁御手上。

两块玉并在一起看就更加明显了——明显一模一样。

这下连付荣华的亡灵都大受刺激，“这是……怎么可能呢？”

祁御问：“难道你所盗的墓里这玉有两块？你只是拿到的其中一个？”

付荣华十分肯定地道：“不可能。我确定，那处墓穴之中只有一块玉，就是我所拥有的那块。你们的那块一定是假的！”

祁御对玉并不懂行，更不会鉴宝，听了付荣华的话只觉得有些好笑，但自杀的亡灵多半是这样固执偏激的，他只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他。

百里婴突然道，“小朋友，你想不想看看这块玉的记忆？”

“玉的记忆？”

祁御没有明白，一件物品还如何有记忆，若是百里婴问的是想不想看付荣华的记忆，他肯定会说没兴趣。

但玉的记忆……好吧，他承认百里婴成功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好奇心这种东西，不大像他会有的东西，但——

他忽的笑了下，自从遇上百里婴，他就已经有所改变，但不管怎样改变，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也还都是那个他。

偶尔有好奇心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百里婴见他如此惊讶，提醒他道：“燕小鳐那桩委托所付出的是一颗能够摄取古董记忆的明珠，你忘了？”

“哦，没忘，就是你花了4999买了个盒子专门来放置的那颗珠子嘛。”祁御轻描淡写地说。

“咳……是没错啦，不过盒子不重要。”百里婴心虚地轻咳一声，从书房里的博古架上一层取下那昂贵的盒子，取出了里面的明珠。

阳光下，透过明珠看付荣华那块玉，晶莹剔透的明珠里像是有彩色闪电流动，像是一瞬间有了生命的气息。

“小朋友，一起看？”

祁御收到邀请凑了过去，二人靠在一起看明珠里的景色，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的脑袋慢慢抵在了一起。

明珠里，如光如电的景色渐渐勾勒出一幅画面来，许是在球珠内，画面看起来有一些鱼眼镜头的效果。

所谓的摄取，像是用慢镜头记录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祁御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属于死物的记忆，认真地盯着明珠，丝毫没有注意到百里婴不知道什么时候揽住了他的肩膀，二人姿势有种自然的亲密。

那些不经意落在他们身上的阳光碎片，勾勒出浅灰色的影子，印在地面上，是两个人依偎的模样。

**

死物的记忆不像活物那般有感情的流露，祁御在那些画面中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的波动，画面大多数也不是流动的，与其说是记忆，更像是“老照片”，顶多算是GIF动图。

大概是因为死物本身没有活体记忆单元，没办法用动态的过程记录吧。

祁御估摸着是这个原因，并没有深究。

画面里有一双手，那双手看起来粗糙坚硬，粗壮的手指上满是硬茧，像是一双苍老的男人的手。

一手拿着刻刀，另一手则拿着的正是付荣华的那块玉，只不过看起来刚刚具备雏形。

是这双手创造了这块玉，这也是它最初的记忆。

而后画面切换到另一双手上，这双手看起来依然像是男人的手，但手指皮肤纹理精细，虽指腹有些薄茧，却一看便知不是劳苦之人，也不是匠人。

那双手看起来更为年轻，且带着两三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装饰。

祁御总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双手，忍不住自语道：“这手……”

百里婴问：“怎么了？”

祁御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摇头打消念头，“没事，可能是我记错了。”

明珠里的画面切换到下一个时已经是被人放在棺木之中了，死物的记忆有限，似乎只局限于一小块视野，很难让人根据画面猜到它所在的那个时空里所发生的事情。

而后的画面沉入黑寂之中，直到某个画面里，付荣华的脸出现在上方，而后画面所示硬是玉被付荣华拿在手中的模样，他似是偷偷将玉握在了手中。

最后的一些画面，这块玉辗转出现在不同人的手中，但最后都会回到同一双手，那便是在付荣华得到这块玉之后不断找人鉴别的记忆了。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祁御没什么思路，催促百里婴换高博宇那块玉来看。

百里婴手下迟疑了片刻，将玉换下。

高博宇的那块玉一换上便激荡起明珠中剧烈的反应。

祁御不由得伸手与百里婴一起握住明珠，只见原本清透的明珠忽然变得浑浊起来，像是在那小小的球体中卷起一道旋风，将所有的光和电卷入其中，淹没吞食。

“这是什么意思？”祁御不解地问道。

百里婴抿了抿唇，说出来的话有些意味不明，“所以说嘛，这块玉才是真的。”

祁御更不解了，可还没来得及问，忽然感受到手中一震，随之听到一声脆响……明珠好像裂了。

然而还没等他仔细检查，明珠里浑浊未消，却开始出现画面。

那画面和付荣华那块玉一开始所呈现的画面一样，甚至那双手看起来也是一样的。

两块玉，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而后，画面消散，像是中断，又像是被毁掉了。

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新的画面，这一次是高博宇胖乎乎的笑脸，比现在年幼许多，应是他拿到这块玉的时候。

画面终结，原本清透的明珠也变得暗淡了许多，上面还有一道裂痕。

百里婴捏在手里看了看，不满意道：“燕小鳐也真是小气，给了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祁御笑着摇了摇头，“之前你还说那是千年的好宝贝呢。”

少年青涩的面庞有着超越年龄的美，站在光影之中，让人移不开眼，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浅淡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温柔了几分。

原本清冷的人，笑起来仿佛就连落在窗棂上的一抹剪影也看起来是暖的。

百里婴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眼角不由得也弯了弯，低声解释道：“是好宝贝没错，但这块玉里有更厉害的东西。”

祁御：“是朱厌的气息。”

“bingo~”

付荣华的亡灵可不管这些，他看不到明珠里的画面，只知道百里婴说他的玉是假的，从刚才就一直在自言自语个不停。

祁御被他吵得有些头疼，“你可不可以安静些？”

可付荣华的亡灵已经沉浸在那个让他活着和死去都倍感痛苦的执念当中，根本无法被他轻轻一句话便叫醒。

百里婴见祁御对着空气讲话，挑眉问道：“那个付荣华在这里？”

祁御点了点头，无奈道：“他无法接受你说他的那块玉是假的。”

不过，按照祁御的理解，两块玉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年代上应该不会存在问题，古董定然是古董，只能是价值上有所不同，难不成是因为材质？

正有些分神，突然听百里婴说道：“好歹也算是家里的客人，我也来见见他吧。”

说罢，整个书房陷入黑暗，明明上一秒还笼在阳光下，下一瞬却犹如密闭无光。

书房中的一切犹如黑板上的粉笔画，渐渐被抹去，消失不见。

黑暗中极度翻转，呈现出白色的虚无空间，而付荣华的亡灵就在那由黑到白的极度切换中逐渐显化具象出原本的身体。

祁御看着他褪去亡灵的状态，在这个白色的虚无空间之中，似乎无生无死，一切形态都可以以最便于理解的状态呈现。

百里婴打量着付荣华，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在你想问问题之前，先让我看看，你为什么要自杀啊？放心，不必在意，在这里，你将失去一切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