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去拿贺鸿霁手上的日记,贺鸿霁却转而将日记护到了背后。
沈棠抬起眼,眼神中流露出疑惑:“怎么了?”
贺鸿霁却觉得话语变得有些艰涩:“我来之前,又将那个日记粗略地翻了翻,我意识到一件事。”
“你说。”
“我开始有些害怕,如果将这份日记交给你,你会不会因此而惧怕我。”贺鸿霁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时候,而这一切是因为沈棠。
“可是你小学做过的事,我已经很清楚了。”沈棠不理解贺鸿霁事到临头的退缩是为了什么。
贺鸿霁却如临深渊。
恐惧来源于无知与不确定感而产生,他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就像一个犯人要将所有罪证主动交出的那般。他不能确定,自己面前的审判官,在看过他的罪证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判罚。
明明是一开始就已经说好的事,可是口头上的承诺又如何掩盖内心的真实感受?那些网恋见光死的情侣在见面前难道不会说“我长得不好看”“我不会嫌弃”这样的话语吗?
贺鸿霁必须承认,是告白成功的喜悦将他冲昏了头脑。如果让他主动和沈棠说自己做了什么,他或许不会恐惧至此,因为确实如沈棠所说,他所做的事,所导致的后果,早已在多年前展现。
但他要交出的是一份日记,一份第一人称的日记,他所写下的一言一行,都是最直观的罪证。
贺鸿霁不喜欢做无把握的事,而他做过所有无把握的事,都是因为沈棠。
能敲整整一夜架子鼓的他,此时手抖得厉害。
那日记似有千斤重,是一双手托不起的沉重。
“笨蛋。”身前的少年突然起身勾住了他的脖子,大胆地将舌头探入他的唇齿间。明明至今还生疏得要命,可是又吻得很认真,像是用尽全力地去勾引他。
沈棠长得那么好看,这个吻也如花一般香甜。
贺鸿霁的呼吸几乎一瞬间变得深重。
“唔!”
于是连呼吸的空隙都被夺去,就像一艘小船在骤然的狂波中颠簸,竟还不知道亲吻能如此凶猛。
沈棠觉得自己好几次都要窒息过去,只能拼命地搭住贺鸿霁的肩膀。若不是腰被紧紧地搂住,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为这双无力的双腿而跌落下去。
“贺鸿霁......”唇间挤出一个名字,他却叫不醒这个仿佛陷入了泥淖的绝望旅人。
他是如此把自己当做一个绿洲,一个灯塔,一个希望所归的寄托。
贺鸿霁吻到两眼发了红,终于把沈棠放开。
几乎是他放开的瞬间,沈棠就禁不住地跌倒在椅子里。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贺鸿霁,我还不知道,原来你属狗吗?”
贺鸿霁的呼吸还是那么清晰。
他看着沈棠,突然跪在了椅子前,握住沈棠的手掩面:“棠棠,这是我仅有一次的赌局。”
沈棠的掌心感受到了一丝水的温热。
贺鸿霁,哭了?
这几乎是他无法理解的概念。
除了小时候那隐约模糊的记忆,他再没见过贺鸿霁的眼泪。
沈棠的手微微蜷缩,他非常清楚自己哭的时候贺鸿霁会如何安慰自己,可是他完全不知道,当他面对那温热的眼泪时,又该如何去拥抱他。
“贺鸿霁......”他轻声,“如果......”
贺鸿霁埋在他的手心里摇了摇头:“你看吧,我在这呆会儿。”
他将日记递来,沈棠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中还盛着晶莹陌生的水痕。他微微缩着掌心,却没有将其擦去的意愿。
贺鸿霁的眼泪。
和这本日记。
沈棠翻开了第一页,上边是自己画的一个简笔画,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孩手着拉手,下面还煞有其事地签着两个人的名字。
他会心一笑,往后翻去。
贺鸿霁则默默地坐在地上,脸颊贴在沈棠的膝上,露出修长的脖颈。此时的他,有一种莫名的,从未见过的脆弱感,仿佛身上披了一件很薄很薄的水晶玻璃的盔甲,想要抵挡什么,但其实一戳就碎。
*
幼儿园毕业后,自然就是去小学了。毫无疑问,作为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小学自然也是要一起上的。
这一点爸爸妈妈们就处理好了,本来就是住一起的,安排到一个小学一个班上也并不是难事。
同样的,他们也想继续当同桌,但这样就有一个问题:沈棠小时候长得很慢,贺鸿霁却长得快,一年级的时候,他们就差了一个头有余,如果正常排座位,那自然是沈棠坐前头,贺鸿霁坐后头。
两人稍微讨论了一下,沈棠觉得新学期新气象,平时上课分开并不会有什么问题:“至少我们下课还可以一起玩呀,只是在学校里一小段时间。你看你长得这么高,坐前排会遮住其他同学的视线,我如果坐到后面去,也会被被人挡住,只能分开啦。”
贺鸿霁看着面前脸上还圆嫩嫩的小团子,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得高是一种缺点。
无奈之下,只能妥协,看着沈棠站在队伍的前排,被早早地带了进去坐在前排。
“你好,同学,我叫xxx,看样子我们要做同桌了。”
贺鸿霁身前的小同学转过身,戳了戳他。贺鸿霁只脸色冰冷地望向窗内,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沈棠和他的新同桌交流甚欢。
沈棠似有所觉,往外面看过来,和贺鸿霁挥了挥手,他又拍了拍自己的同桌,表情活泼,像是在介绍他。那小男孩也转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喂,同桌?”他面前的男孩还在和他打招呼。
贺鸿霁只微微垂眼:“我叫贺鸿霁。”
“贺鸿霁,听着是个好名字啊,是哪个鸿,哪个霁?”
“无所谓。”
“无所谓?”新同桌一头雾水,却是看着这个仿佛与周围层层隔绝的少年,有些茫然,只讪讪地和其他同学去交流了。
贺鸿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眼中只对沈棠有这样的执念。
“沈棠。”
他们隔着窗户,隔着一排排的人,隔着过道,贺鸿霁上课看着沈棠后脑勺那个显眼的小揪揪,心中只有茫然和愤怒在滋生。
“他为什么可以和其他人聊得这么开心呢?”
“他难道不该是我一个人的好朋友吗?”
贺鸿霁在日记中记下诸多如此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对沈棠露出分毫,因为他知道不再是如幼儿园一般。这里都是新同学,难道沈棠要坐在前排如自己一样孤零零的吗?
而且,就算他提出了,沈棠又一定会像幼儿园那时一般,为了他而放弃其他所有人吗?
贺鸿霁没有将这些情绪露出分毫。
他只和沈棠照常玩,一起在体育课上玩新游戏,放学回家了也坐在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就追当时很好看的动画片。
一切都似乎毫无问题。
然而这种不满只有与日俱增的可能性。
贺鸿霁并不在班上交朋友,除了上课时间以外的时间,他都紧紧地黏住沈棠。
他也不和沈棠交到的那些朋友交朋友,他只和沈棠玩,即便是四人坐在那里玩大富翁这样的游戏,他也沉默寡言。
沈棠已经习惯了贺鸿霁如此,但他的新朋友们却不喜欢这样的玩伴:“沈棠,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啊?”
“对啊,有意见可以直说的。”
“他只是平时就不爱说话啦,我们可以稍微体谅一点的。”沈棠只能这么和他们解释,他却知道,贺鸿霁哪里是不爱说话,他平时和自己说话也很正常的。
这一天他们一起坐沈爸爸的车回家,沈棠坐在贺鸿霁旁边:“你也不要老是自己一个人闷着啦,大家有很多个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你看,你不爱交朋友的话,我可以把我的朋友们分给你啊。”
贺鸿霁只应声。
沈爸爸回过头来:“怎么啦,又闹矛盾啦?”
“不是啦,是红红、啊,不是,贺鸿霁他总是不爱社交,我带着他交朋友他都不乐意的。”
自从升上小学后,贺鸿霁就不乐意自己被叫“红红”了,对外沈棠还能克制住,但是对内嘛,都叫习惯了,一天两天也改不了。
沈爸爸乐呵呵道:“那小鸿霁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呀,棠棠,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沈棠点点头:“我知道的啦,我就是觉得,人肯定不会只有一个朋友呀,我的小伙伴们都跟我说了,其他人都觉得红红是个怪人。”
像贺鸿霁这样成绩很好,还经常受老师表扬,长相还端正帅气的小男孩,本应该在班上有很好的人缘的。
沈棠只是觉得很可惜。
贺鸿霁表面应了声,可平日里半点不改,还是只黏着沈棠,走哪黏哪。
但好在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大家对贺鸿霁的印象也有所改善,只当他是专一,并不算怪咖。
就连沈棠也以为事情就是如此。
可是这写了一页又一页的日记告诉他并不是如此。
每一页的日记上都写满了;
“沈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朋友。”
“他今天和xxx讲话的次数超过了一百次。”
“他今天对着xxx笑的次数比我还多。”
“他今天和xxx一起去上厕所了。”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在看他,他却不看我?”
“他是不是其实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我很快会被取代的吧,已经有其他人听他讲话了,已经有其他人陪他玩游戏了,已经有其他人和他分享小零食了,已经有其他人邀请他去家里玩了......”
诸如此类的话语填满了整一本日记。
他把那些和沈棠交流过的名字一一记下,甚至要把他们说话的次数,欢笑的次数,甚至是说话的内容,都一一记下。
少年埋着头不说话,只将手中的纸张翻过一页页,脸色逐渐淡下。
“唰——唰——唰——”
翻页的声音似乎格外大,甚至掩盖过了空气中其他所有细微的声响。
贺鸿霁搭在他的膝头并不说话,眼神微动。
一页一页翻过,都像细丝勒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他最终起身,默默地坐到了少年的身旁。他偶尔看看沈棠,偶尔垂头看着纸上那些可以称为有病的词句。
“今天和棠棠说话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
“写作业的时候他都不讲话了,是学校里的事讲完了吗?”
“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想的,可是,可是,可是,可是......”纸张在末尾出留下几道皱痕,字迹凌乱得如同带上了癫狂之意,那是比草书更潦草,却不及草书十分之一的快意。
若要真的寻个类比,可能更像那些白墙上讨债的红字。
“吱——”
沈棠用力一伸腿,将秋千顶到了上端。
贺鸿霁有些猝不及防地差一点跌倒。
所以,是很生气吗?
贺鸿霁站住了身体,眼神往旁边飘去。
“棠棠......”他果然还是等到了这审判的时刻。
纵然是自己去看那些直观到如此的内心世界,他都有些触目惊心。沈棠呢?如今的沈棠纵然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那些小动作,他看到这些又会是什么心理?
沈棠合下了手中的日记,抬眼看来。
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声泄出,贺鸿霁所能听到的整个世界都如陷入了寒冬一般,是一片死寂。
为什么自己会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如同行走与二月薄冰,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是茫茫,不知哪里落脚。
贺鸿霁有些迷茫忐忑之时,却见面前的少年看着他忽然展颜笑了起来:“我算是知道了,你这人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怕起来是这一副怂猫的样子。”
怂猫?
贺鸿霁没想过自己会被套上这么个词,他不知道沈棠用这个词究竟在指什么。他的心仿佛是一张脆弱的鼓面,沈棠只需要轻轻一敲,他的心中就难以平息。
沈棠心情却没有贺鸿霁想象中的那么沉重。
他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身高体大的少年,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都仿佛是为这浓墨重彩的画添上清亮的一笔。
就连他眼中那并不多见的脆弱,都如一片黑曜石般带着诱人的新奇。
沈棠轻笑一声:“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什么?”贺鸿霁喃喃。
沈棠大声道:“我很生气。”
贺鸿霁愣了一愣,心却如同一团废纸皱缩起来。
沈棠看着贺鸿霁骤然失落的模样,眼神黑黢黢的,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的小狗被拒之门外,受伤的模样还挺可爱。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对当初那个连续三年都默默不言的小鸿霁感到心疼。
“我很生气,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却居然一点也不和我说。”
沈棠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高兴与否,他的眼神竟会有如此大的区别。
贺鸿霁定定地看着他。
沈棠却半点不犯怵,也紧紧地回视他:“朋友是相互的,你心里都压抑成那样了,为什么一点也不和我说?”
贺鸿霁说不出话,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利箭穿透了,有汩汩的血液溢出,他的心头却变得一片轻。
“如果你认为我会为了其他人而不要你,这你完全错了。”沈棠说道,“我从小到大最重要的朋友就是你。”
“但是,只有我一个朋友......”贺鸿霁艰涩地出声。
沈棠垂下眸:“是的,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一定很难选择。但是你最后不是逼过我了吗?只要你逼我,我就一定会偏向你。在所有的选择里,我最后一定会走向你在的那个。”
“或许我现在站在幼时的立场有失偏颇,但贺鸿霁,你又为什么害怕?害怕我会为这草草几页纸就放弃你吗?以前的我都没有放弃你,现在我还可能吗?”
“沈棠......”他说的话实在太好听了,一句句话好似一簇簇鲜花,那么明丽,那么生动,每一句都不用很大的声量,却都径直开在了他心中最为脆弱的地方。
于是他的心破了个窟窿,一个暖阳可以照进来的窟窿。
沈棠却尤不知足,他继续说道:“你如果一开始说了,就不必在此压抑这么久,你后面还会做得那么极端吗?”
贺鸿霁给不出答案,脸上却已经不可抑制地露出了一个傻笑。这是沈棠在贺鸿霁脸上见过最傻最傻的笑容。
他最后轻叹,趴进了贺鸿霁的身体里:“你明明可以拿捏我的,可偏偏要做个好人。”
好人。
贺鸿霁交出了这样一份日记,得到的回答却是一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他抱住沈棠,喃喃。
我产生这样自私的念头,从来就不是好人。
也不是正常人。
你的爸爸不喜欢我,我很明白为什么。可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能对我如此接受?接受这样的我。
作者有话要说:不然怎么能是天生一对呢?换作任何另外一个人,棠棠都不会接受,同样,换作另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再有人接受这样的小鸿,这就是竹马的不可替代吧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