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山上吹下来的风越过圪儿海,吹伏了野草,也吹乱了孛日帖赤那的头发。
已经是晚冬了,经历了一个冬天放牧的草原没了太多生机,往年的这个时候,部落已经在准备迁徙了,可今年的部落,却只有一片牧民的哀号,还有浓重的药味儿。
草原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乳白色毡包,孛日帖赤那斜披了一件豹皮袄,叹了口气,转身掀起了大帐的帘子。
此时大帐里已经坐满了哈拉莽部的长老和权贵,只是一个个看起来都有些发愁,见到族长进了帐,七嘴八舌的声音立马汹涌着扑了过来。
“族长,我的牛羊死得太多了!再不往北走,我就要变成那些放牧的牧民了!”
“难道就你的羊圈空了?我已经一个月没喝上鲜奶了!我的牧民都没有心思去放牧,只会窝在家里祈求长生天保佑!你只死了牛羊,我可是死了一半多的牧民!”
“往北走?抛下那些牛羊,留下那些牧民,往北走去给其他狼崽子抢?走得出这片草原,咱们就走不回来了!”
“够了!”孛日帖赤那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下去了,双手据案,怒目圆睁大吼道:“闭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族长?”
“不要以为我孛日帖赤那已经老了,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搞事情!你!”
孛日帖赤那一指刚才还在叫嚣着迁徙的权贵:“派了人往丝棉部送信,想用财产换一个长老位置,你以为我不知道?要换在平时,你的头已经挂在了帐子的长杆上!你现在没死,是我不想让部落里的人瞎想,你居然还敢和我抱怨?!”
权贵脸色青白交加,眼见孛日帖赤那撕破了脸,他干脆也不装了,冷笑一声:“等到部落里的人都死光了,你还算是个什么族长?这是长生天降下的刑罚,我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孛日帖赤那的脸色平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把他扔到牧民的帐子里。”
两个部落勇士大踏步走进帐子,权贵的神色从嚣张变成了惊恐,他是真没想到孛日帖赤那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对他这种部落权贵动手:“孛日帖赤那!你要是杀了我,我的牧民一定...”
“哈拉莽部不会就这么完了,”孛日帖赤那打断了他的话,“和你的牧民待在一起,你要是能活下来,这次的事情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拖拽和惨叫声让帐子里的部落长老权贵们脸色变了变,孛日帖赤那扫了一眼,犹如要择人而噬的雄狮:“现在还有谁要说话?谁要迁徙?谁要抛下牧民和牛羊,当哈拉莽部的罪人?”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大棒子挥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该说点好话勉励两句,孛日帖赤那动了动嘴唇,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幸一个勇士踏进了帐子给他解了围。
“有明人到了部落?”
......
孛日帖赤那匆匆出了部落,沿着部落里被踩实的小道走向了大门处的栅栏。
草原上看见明人其实并不奇怪,多半是行商,但刚才的勇士说得清楚,对方...只有三个人。
这一片草原有瘟疫的消息应该传出去了,哪个不怕死的明人敢这个时候上门?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大门了,围了不少牧民,一片窃窃私语声,孛日帖赤那呵斥了两声让人群散开,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青衫人影。
他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部落外面堆积起来的尸体,面色无悲无喜。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哈拉莽部?”
青衫人影身边的汉子低声说了几句,像是在翻译,过了片刻,回复远远传了过来:“我们从大明来,要和哈拉莽部做一笔生意!”
“哈拉莽部不做生意!没见到死了这么多人?”
“东家说,这生意你们会感兴趣的,”汉子顿了一下,“是大生意!”
见那三人迟迟没有进部落的意思,孛日帖赤那脸色有些阴沉,但还是招呼人牵了马过来,带着几个勇士迎了上去。
“什么生意?”
“我们要大量的牛皮兽筋,矿石飞羽,”汉子加快了语速,“这位就是我们的东家,我们东家不只买这一次,以后也会不断从贵部购买这些东西,贵部可以从草原上收来转卖,保证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些都是制作甲胄弓弩的材料,就算我们能卖,你们怎么运进去?”孛日帖赤那死死盯着青衫人影,“我没看到你们的商队。”
“族长还记不记得每年都会来做生意的蒲家车马行?”
“前段时间还来过。”
“倒了,”汉子咽了口唾沫,“车马行已经倒了,现在接手的,就是这位东家,族长要是不做生意...以后生意就不好做了。”
“放肆!你是在威胁咱们哈拉莽部?”
一个勇士大怒,拨马上前,手里的刀已经举了起来。
“巴尔思,我的儿子,回来,”孛日帖赤那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要冲动。”
“生意可以谈,我们没有盐、没有米、没有布匹、没有铁锅、没有药材,现在还有瘟疫,日子很难熬,我们可以给你们这些东西,但你们要怎么运进去?”
青衫男子低声说了几句,汉子翻译道:“不是我们运,是你们运!价格不会让你们吃亏,但你们要保证货物能安全运到大同后头的驿马岭,我们来接手!而且我们不能给你们实物,只能给你们大明宝钞!”
这话一出,孛日帖赤那彻底沉默了。
几个部落勇士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怒意,最暴躁的那个已经低声嘶吼起来,仿佛只要孛日帖赤那一个命令,他就要用手里的长刀砍下对面那三人的脑袋。
过了许久,孛日帖赤那才叹了口气,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滚出这片草原。”他轻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