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三十一年的末尾,来得和往年好像没什么区别。
大概是这两天天天早出晚归,顾怀得了些风寒,服了药睡得早了些,所以今日也起得很早,走出主宅越过院门的时候,这两天已经有些熟了的后宅下人笑着问了行礼:“姑爷这是又要出门?”
一身青色书生儒袍,挽了个道髻的顾怀笑得很明朗:“闲来无事,也不好一直呆着,就想着去铺子盘盘账,对了,夫人出门了吗?”
“小姐一般都起得早,现在怕是用了膳出门了,”下人弯了弯腰,“姑爷可要用马车?”
顾怀点了点头:“也好,让他们去前院等着吧,下了雪走路是不太方便。”
带着些书生气的人影走远了些,上一秒还谦卑的下人缓缓直起腰,往地上啐了一口:“还真当自己是主人了?盘账?切...”
顾怀自然不知道这些下人是有多看不起他,但他也不在意,在前院喝茶等了半柱香,马车也已经停在了门口。
带上小环,走上马车,雪后略带泥泞的道路上,顾怀又给小环讲起了自己瞎编的故事。
“...当时只见刀光剑影,人影纷飞,那刺客居然学得上乘武功,八米开外一招倒转昆仑,直接将姑爷我扔出去的刀卷了回来,亏得姑爷我用一招降龙十八掌,将那来势汹汹的刀止在半空,顺手抄起杀向那刺客...”
给顾怀织着手炉围布的小环停下了动作,听得满眼星星:“姑爷好厉害!”
哄骗涉世未深的小丫鬟显然是顾怀不多的爱好之一,见到小丫鬟满脸崇拜,顾怀包满绷带的双手比划得更加带劲:“那刺客也端的是一条好汉,见有人近身,不慌不忙往地上一坐...”
小环越发紧张:“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顾怀掀起车帘,“铺子到了。”
这世上最讨厌的就是故事只讲一半的人,但小丫鬟一直都是温婉的性子,见顾怀有些走神,也就没有闹腾,慢慢扶他下了马车。
柜台内的陈掌柜低头算着账,不时拿起茶壶滋上一口,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但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算的,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开诊的铺子生意向来清淡,宋家现在最大的进项,就是靠以前的关系收药材,然后蒲弘的马行代为大批量转卖,而这些账目,陈掌柜的心里简直门清,每一笔货出铺子都是他亲自盯着的。
“陈掌柜,有些时日不见了。”
陈掌柜抬起头,脸色变了变:“哎哟,今儿什么风把东家吹来了?”
顾怀被小环扶到桌旁坐下,脸色苍白:“没事,静极思动,就想着出来走走,顺便盘盘账。”
他拍了拍小环:“去清点库存吧,过会儿再回来。”
陈掌柜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他拿起账簿放到顾怀手边,笑得极和善:“账目都在这里了,东家慢慢算,只是今日的账目还没填上去,东家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尽管吩咐。”
顾怀没有打开账簿,用手指轻敲了下桌面:“陈掌柜别忙着走,坐下聊聊?”
他轻轻咳了咳:“蒲弘的马行,到底运了哪些东西?”
硬着头皮坐下的陈掌柜怔了怔:“这...东家问这个做什么?”
“说说吧,我对这个挺感兴趣。”
陈掌柜想了想:“一般都是些药材丝绸,换些皮毛回来...一年也就走上个三四遭。”
“没有其他东西?”顾怀闭上了双眼。
“没有...吧。”
“我听蒲弘说,还运得有盐,如果我没记错,大明律规定这东西是官营,不能私自贩卖?更别提运到草原上。”
大概是顾怀的态度太过和善,陈掌柜也放下了些戒心:“东家有所不知,朝廷是有这种规定,但私盐...哪里少得了?北平这地方,有些驻军都在和蒙古人做生意,蒲老板的马行又打点好了,运些盐巴过去不碍事的。”
“那铁呢?”顾怀的目光锐利了几分,“草原缺铁,铁锅之类的,蒲弘有没有运过?”
陈掌柜愣了愣,片刻后才笑道:“东家玩笑了,这被抓住是要杀头的,蒲老板怎么会...”
顾怀把两页宣纸轻轻放在桌子上:“说实话。”
“这是...”
“铺子的亏空,我帮你算清楚了,”顾怀重新闭上双眼,“接近两千两银子...我很好奇,堆起来有多高?”
陈掌柜面色大变,猛地站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向桌子上薄薄的两页宣纸。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他的床...就是用这些银子砌的!
只是顾怀怎么可能知道?
他低头看了看账簿,随即猛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是顾怀算出来的?他那天才算了多久?
“东家...玩笑开的越发大了,我替宋家看这铺子这么多年,哪里有...”
“高价收,低价卖,前一天入库后一天出库这种事情,你一个这么多年的老掌柜能不能做这种买卖我不评价,两种极为相似的药材写混了,莫名消失了几百两银子我也不评价,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账簿为什么做的这么拙劣?”
顾怀指了指一些地方:“连着三个月的纸张,变黄的程度都一样,一年前的账簿,基本没有翻的痕迹,连边角都没折痕,一本天天记日日写的账簿,会是这个模样?”
他收手入袖:“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两年亏空两千两,你干了这么些年,那不得把宋家蛀个大洞?”
陈掌柜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狰狞。
“不要想着放狠话,也不要想着威胁我,因为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顾怀笑了笑,“是,我是一穷二白的赘婿,也是不受待见的东家,说出去不一定有人信,和宋佳的关系也不一定有你亲近,但宋佳是个女人,而女人...是最不容易相信人的。”
“只要这事捅出去,你会不会被抓去见官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德济堂药材铺子的掌柜,你肯定是做不下去了,那些钱能不能留下来,也说不好。”
陈掌柜面色数变,最终瘫倒在椅,顾怀面露怜悯:“蒲弘白手起家,这么点时间就这么大家业,不捞偏门我是不信的,你可以不说,但我要是翻了以前的账簿,保管你的脸色更难看。”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