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林如海逝世已过半年。黛玉在出百日热孝后,就扶灵回乡,将林如海的棺木葬入林家祖坟。如今百事已了,她便要收拾行李上京去。
这半年,楚越因担着赘婿的名头,不便同黛玉待在一处,只能日日在外奔波,处理林家家产的交接工作。
林府原来的铺子和田产庄子,除去京城那些,剩下的都折成银票,准备留着以后给黛玉做压箱底的嫁妆。至于古董藏书和名人字画等物,楚越不想贱卖,也知道有人会舍不得,便一起装到大船上,先带去京城。
至于府中下人,除却林管家、林全和黛玉院中的家生子,还有梧桐和松子两人,剩下的全都退还卖身契,一人领十两银子打发走。
再有安嬷嬷年事已高,黛玉不忍其奔波劳碌,便留她在扬州安享晚年。
就在贾母一连几封书信的催促下,楚越同黛玉随着贾琏,踏上回京的路途。
水上的生活平静且无聊,除了每次过码头时,要经过当地掌船局的盘问和搜查,也就没别的事了。
这日天气甚好,黄昏时分的残阳倒映在水面上,云霞散下,波光粼粼,江中渔歌阵阵,沙鸥点点,好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黛玉透过窗户瞧见外头美景,心中起了意趣,便想趁着船工回舱用饭之际,出去将这幅美景临摹下来。
丫头们原本还在为她这段时日精神郁郁而担忧,如今好不容易主动提起作画,纷纷兴奋得不知怎么好。搬桌的搬桌,磨墨的磨墨,不一会儿就收拾出一块作画的好地方。
甲板上十分空旷,无人来扰。少女手中握笔凝神眺望,纸上已勾勒出整个江景。忽的有缕缕柔和的江风吹过,带起她发髻上的碎发,轻轻拂过白玉般的脸颊,微微发痒。
黛玉舒心一笑,下笔加上飘扬飞舞的船旗,又撒上几片落叶与花瓣,就画好了一阵风。现在这幅黄昏江景图,才算真正完成。
上下打量几遍后,她心中腾起阵阵满意,越发舍不得撇开这美景回舱房里去。索性还有些时间,便留下雪雁和她在甲板上慢慢踱步。
许是沙鸥的叫声悦耳动听,又或是江风太过温柔,此时身在船上,眼前就是灿烂的云霞,黛玉觉得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忍不住哼起幼时听过的江南小调。
可哼着哼着,便有些不对劲,定步细听,竟有一道男声跟着唱了起来。黛玉脸色一白,正要快步躲回船舱里,随即又传来“刺啦”一声,像是什么瓷器碎了,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雪雁,去看看吧。”
黛玉有些不忍,怕是船上的船工出了事,犹豫几下,还是命雪雁去探查一番。她自己则找到一处角落躲好,瞧着雪雁独自循着方才的声音,绕到甲板后的船舷处搜寻起来。
她不知看到了什么,脸上显出惊诧之色,又不敢在船上大声叫喊,只好回来对着黛玉附耳说了几句。
眼看着残阳就要落下,船工们马上就要回到甲板上来,这下是真的不能不管了,黛玉咬咬牙,只好带着雪雁过去。
船舷下方,正歪斜半躺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不是楚越又是谁?此时的他,两颊绯红,双眼迷离,身上酒味浓烈,口中正不断重复着黛玉放才唱的小调,身侧还有几个碎了的酒坛子。
人前的斯文书生,如今到成醉鬼了!
在与楚越见过的寥寥几面里,黛玉一直觉得他稳重细腻、内敛有礼,甚至谦逊温和到有些假面。却不想这会醉玉颓山,到显出几分真出格来。
耳边已经传来船工们说话的声音,怕是要上来了。黛玉心中一急,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仪,忙同雪雁一人扶着一只胳膊,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回船舱。
不巧江风吹过,楚越凌乱的长发自身侧糊了黛玉一脸,她只得腾出手去拂开。却不想方才侧过脸,就瞧见他泛红的眼角沁出半粒水珠,口中呢喃着:“母亲,生辰快乐……”
“母亲”两个字,令黛玉一颗心蓦地酸涩起来。她原本打算走进船舱就将人放下离去,这会到是有些于心不忍,只好硬生生撑着将他送回卧房。
卧房里空荡荡的,松子和梧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留下一室寂寥。
将沉甸甸的人放在桌子上趴着,黛玉已经累的喘不上气来,只好站到旁侧歇息一会。趴在桌上歇着的人倒是会享福,还知道叫水喝。
“雪雁,去倒杯热茶来。”
雪雁依言倒了茶水,放在楚越面前,他是个聪明的,醉糊涂了还知道自己喝水。
眼见着楚越喝完茶后,恢复了几分清醒,黛玉恐再留下去尴尬,迈开步子就要回去。
岂料还未转身,刚刚醉的直不起身的家伙,竟着急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高估了自己此时的状态。
“小心!”
“……”
黛玉看着双膝着地,端端正正跪在自己的面前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应是双腿的疼痛感,彻底唤醒楚越,他迅速站起来,在头重脚轻的情况下,还踉跄了好几步。
“林姑娘……”
想了半天,还是找到一句适合这个场景的话。
“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黛玉微微一笑,利落地转身出去。
“林姑娘……”
刚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她只好回头去看。却见楚越闭嘴不言,正用双手不住揉搓着脑袋,懊恼意味尽显。
黛玉怕自己再不离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好不再理他,径直往自己住的舱房走去。
独自站在一边的楚越,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这么丢人!!!
此后三五天里,为免再碰上类似的事,黛玉就一直躲在舱房里,不再出来。而楚越也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每日照旧早晚打发人过来问候,船靠岸时也会派人买些新鲜吃食送过来。
一切都照常进行中,只是沿途码头关卡越来越难过,林家这艘船常常被单独留下搜查,有时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这日刚到寻阳县码头,不过申时初刻,若是赶着时间,晚上就能在下一站码头住宿。可这寻阳码头的漕运都督,竟亲自下场查验,来往船只查的极细,到林家的船时,更是各个箱笼都要拿出来检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把整只船都仔细检查一遍后,天色开始昏暗起来。后面还有许多船等待查验,并不方便船只停靠,只能继续赶路。
方才查船的一番大动作,扰得黛玉现在怎么都睡不着,便起来窝在小榻上拿了本书读。
月光透过窗纸打在桌案上,风吹的桅杆上的旗幡哗啦哗啦响,夜晚是静谧的,时间在这份安静中悄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翻了两页书后,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
外面未免也太静了!这会竟连水鸟的咕咕声都听不见!
她伸手拽了一下在旁边打络子的青雀,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安静,然后悄悄靠近窗边往外看。
同行的船只都在缓缓行进中,两侧河岸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黛玉环顾一圈,不经意低头间,竟见水面上泛起大片火光。
不好!
“青雀!快!去问林伯外面是怎么回事?”
闻言,青雀快步走到门口,刚拉开门栓,外边就响起阵阵惊叫声。
“水匪!不好了!”
“水匪来了!救命啊!”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青雀顺势打开门,就见楚越同林全一起闪身进来。
“林姑娘!水匪来袭,咱们的船最大,怕是会首当其冲,以防万一,我们的人要先转移到小船上去。”
黛玉心尖一颤,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出声询问,迅速拉着青雀快步出去。
外面还是静悄悄的,可黛玉明显感觉到附近的船只,都活起来了,水面上的火光也越来越近。
林全先去放船了,她和青雀随楚越一直走,眼看着就要到船尾了,船头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是桅杆被绳钩挂住的声音。
几人回头望去,只见数不清的绳钩,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挂在船舷处,舱房里,甲板上……
接着一大群蒙着面的彪形大汉,顺着绳索拿着砍刀凶猛地冲上船来,二话不说,直接对上刚起来的船工们,叫喊声此起彼伏。
几只小船已经放好,楚越推着黛玉坐上一艘,她起身正要接雪雁、青雀两人时,却见林全将船桨一撑,小船离大船顿时拉开三尺距离。
“青雀、雪雁她们……”
黛玉慌不择路,一把拽住楚越的袖子,眼里全是殷切的光。
“人少船行的快。”林全撑着桨,回头替楚越解围。“况且还有别的船可乘,不会出事的,姑娘。”
船行的越来越快,黛玉不得已趴在船尾处,睁大眼睛往回瞧,在看到贾琏和林家的仆人都上了小船后,一颗心终于掉回肚子里。
可好景不长,他们这艘船被发现了。
“是他们!那边!”
话音刚落,就有绳钩被扔过来。黛玉被楚越挡个正着,只能看见那些绳钩被丢了又放,放了又丢。
“嘶……”
难耐的吸气声传来,楚越的素色袖子上顿时渗出大片血迹,下一瞬就有冷厉严肃声音传来,带着巨大的威慑力。
“闭眼!”
黛玉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正要睁开,猛然又被急促地喊了一声:“小心!”
紧接着,她被人拽住拉了过去,倒在船腹里。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人已然松开她,飞身跃起,举起船桨干净利落地,打翻一个近前的大汉。
是楚越。
一旁的林全也从船那头过来,同楚越一起站在黛玉身前。这边的声音又吸引到一伙人过来。他们两人双拳难敌四手,渐渐难以支绌。
水匪们似乎已经放弃别的船只,不要命地往这边扑过来。楚越再也抵挡不住,拉着黛玉就要往水里跳。
那些人好似看出他的意图,竟直接越过他去拽黛玉,胳膊差一点就要被他们拉到。说时迟那时快,林全一把扑上去挡在中间。
就在那一瞬间,楚越勉力将黛玉扯过来,两人直直跳进水里。
“林全!”
黛玉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林全被人一脚踹进水里,再没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撒狗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