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决堤的天河倾盆,狂风夹着雨丝,连庭院的树枝都吹折了几根。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雷鸣炸响开来,震耳欲聋。
今日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须着绿袍锦服去往,不可殿前失仪。
两名丫鬟各自端着瑶盘,左边瑶盘放着上好的各式玉佩,右边则是六条素白腰封,只上头云纹图案不一样。
“留那块白玉。”
书川连忙取了那枚玉佩,等着书竹给主子穿戴好腰封,他才将玉佩戴在主子腰侧。
赵钰着一身墨玉色锦袍,袖口露出镶丝金线牡丹花边,腰间素白腰封衬得他更为温润尔雅,黑发束起以墨玉流云冠固住。
身姿欣长,眉眼隐约透露出一股禀然正气,难掩他俊雅的容貌。
下人小跑至厢房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赵钰跨步出了厢房,风刮得呜呜作响,他驻足在曲廊前,抬头望向了那黑沉沉的天。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像尖锐的利剑乱舞划破了天幕,有一种瘆人的慌。
大晟百年来,头一遭设好琼林宴却遇上这等天气。
赵钰眉心凝重,右眼皮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二小姐哪去了?”
书竹答:“小姐与老爷用了早膳之后,便回房歇着了,一直没出院子。”
赵钰有些失神,往主厅走去了,他心慌得厉害。
尤其辰时已过,父亲还未下早朝。
主厅内,只坐了赵钰一人,其余丫鬟小厮在旁候着。
赵钰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有些回暖了,正当他想差人喊妹妹过来时,一道急促的男音传来。
“报!”
一袭黑衣、护院模样的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外头下着大雨,雨淋了他一身,衣裳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淌湿了他脚下一块又一块的青砖。
赵钰拧紧了眉:“可查到什么?”
黑衣人半跪在地:“卯时四刻,沈然褚举人领头,率秀才、举人等数百名,皆是今年赴考科举名落孙山的书生郎君。城中士兵不敢将数百名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抓捕,特上报天子。”
“卯时五刻,沈举人击鼓鸣冤,上告御状受鞭笞二十,得见天子,呈百名书生联名状纸,随长跪地上不起。”
“哐当——”
赵钰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盏摔落,碎了一地。
又是一道闪电雷鸣。
赵钰走到廊檐底下,风刮得呜呜作响,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拍打到在赵钰的面庞。
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竹书撑起了油纸伞,被赵钰拂开。
“兄长!”赵婉匆匆赶来,接过了竹书手中的油纸伞,为兄长撑起了伞,“雨大寒气重,淋了雨可不好。有何事不如回主厅再说罢。”
赵钰怔怔的,仿佛失了神。
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赵婉,嘴里喃喃:“玉娘,要变天了。”
赵婉彼时还不明白兄长是何意,担忧着兄长的身体,只催促着他赶快回主厅避雨。
雷声轰鸣,连续不断,似是在预示些什么。
——
击鼓鸣冤,告御状。
雨哗哗哗的落,殿外是精兵数千,身穿盔甲,手执利剑候在一旁。若有谋害天子性命之人,顷刻之间,他们能叫那人人头落地。
朝堂之上,天子震怒,文武百官纷纷下跪不敢一言。
天子气极反笑:“是朕厚待了尔等,竟叫你们生出了科举舞弊的心思。”
不少老臣冷汗直冒,头磕到了冰冷的青砖之上,冷得他们身子连连打颤。
安生日子过得太久,他们也忘了天子年轻时征战四方杀出来的血性,强横暴虐。
天子发怒,势必血流成河。
“杨太傅。”
杨太傅,正一品,乃是帝师,又是三朝元老,为人廉洁奉公、刚正不阿,从不与朝中站队分派。
因而深得天子器重。
“臣在。”
“杨太傅听令,着今日起速查科举舞弊一案,赐尚方宝剑,许侍郎、明威将军二人供卿差遣。若有碍者,无须上报,卿可斩。”
“臣等听令。”
三人声音如洪钟宏亮,响彻了空荡的大殿,无端惹了不少官员后背发凉。
雨哗哗哗的落,丝毫不见有停下的趋势。
时辰已到,赵钰见父亲还未回府,正欲踏出主厅,只听天子近身太监来传旨。
“陛下口谕,今琼林宴已撤,诸位进士切勿前往,另半月内不得踏出府邸半步。若有违背,革除功名关押入狱。”
赵钰面上不显,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他低声道:“多谢公公传旨。”
跪在地上的竹书起身,往公公手中塞了一袋银子。
公公感受到沉甸的重量,一张老脸笑出了褶子,嗓音尖锐道:“赵大人的嫡子果然出类拔萃,咱家瞧着赵公子是谪仙似的人儿。赵公子且放宽了心,陛下既是派咱家来传口谕,对赵公子与旁人定是不同。”
“如此,多谢公公提点。”
待公公一行人走后,主院一众人起身。
周姨娘不愿与赵婉对上,起身后便拉着儿子回了院落,几名贴身丫鬟跟在二人身后。
赵婉冷哼了一声,也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转而跑到了赵钰身旁。
“兄长,近日可是出了事?”赵婉疑惑问道,她见兄长这几日神思恍惚,尤其是今日更奇怪了。
赵钰看了一眼四周,随即屏退了下人,与赵婉低声道:“京中数百名学子击鼓鸣冤,告到陛下跟前去了。”
闻言,赵婉瞪大了杏眼。
她声音颇有些颤:“那、那兄长……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赵钰沉吟:“玉娘不要多想,天子宅心仁厚。”
他与葛文兄清白,从未涉及舞弊一案。待案情查明之后,尚且不明天子会如何处置,只怕他这探花郎要作废。
那作废之后,科举又该如何。
怕是陛下要改了科举,皆时定数频出,他又该如何是好。
赵婉脸色有些难看,勉强勾起笑:“是,陛下仁厚。”
天子年少十五登基,便率一众将士出征,攻打南蛮子,所往之地血流满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幼时听闻,天子曾当场割了南蛮大王头颅,挂在长枪之上,供将士观赏,甚至割了南蛮皮肉下酒来喝。
如此桩桩件件,赵婉心有惧意,少时父亲就拿这些来吓唬她。如今她年长了,虽不知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也不肯信兄长所说天子宅心仁厚。
“莫在瞎想了。今日夫子教你的课可有温习,他昨日可是向我告状,说你心思尽在那话本上,课业完成得一塌糊涂。”
赵婉:“……”
她不过是熬到半宿看话本,在夫子讲学时,她偷睡了一会儿罢了,为何要跑到兄长前告她的状。
坏老头子,赵婉心里嘀咕。
赵钰一见她心虚的神色,便知晓了。
他屈指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又似惩戒般打了一下她的后脑,斥道:“家中又不是喊你习书考科举,只是要你知晓书中道理,心中有个成数罢了,作何课业都完不成?”
“话本是予你解闷,不是教你懈怠了功课。倘若再有一次,这话本我便收回来,往后再找我要就不再给了。”
被兄长训斥了一顿,赵婉自知犯了错,她呐呐道:“兄长莫气,我即刻去温习。”
没等赵钰回她,她便提起裙摆往自个儿的小书房跑去了。
赵钰无奈的摇了摇头。
妹妹古灵精怪得很。
“大少爷,老爷回来了,正赶往主院去。”管家急匆匆的跑来,又道,“老爷唤您先去书房等他。”
赵钰应了一声,抬脚往书房走去。
一旁的竹书赶忙取了油纸伞,跟在主子身旁撑着伞。幸而雨渐渐小了,撑着油纸伞没淋到赵钰身上。
赵钰在书房等了片刻,眼眸低垂,一抹青色身影进了眼,他连忙起身。
“父亲。”
刚下了早朝,又淋了雨,哪怕是换了一套衣裳,也难掩赵永清的疲色。
赵永清坐到木椅上,喊着赵钰一同坐下,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暖和了一些。
他才道:“你可听说了?”
赵钰点头:“儿子听闻了大概。”
“嗯,那我不与你多加赘述。”赵永清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神情浮上担忧之色,他捻了捻发白的胡子,“我儿,科举舞弊案非同小可,朝野定要肃清。”
“哪怕功名革除,陛下准予隔年再考,你也不可再科考,少说等三年后再去定夺。”
赵永清喟叹一句:“我儿天资聪颖,奈何时运不济,竟遇上这等灾祸。”
赵钰剑眉拧紧,听了父亲的话,他心中仍是不满。
“为何,倘若陛下准予隔年再考,我再考便是。我不曾参与舞弊,应当该科考。”赵钰看向了父亲,眼神带着不甘,“恕儿愚钝,望父亲指点一二。”
他既得探花郎,又不曾做出舞弊之事。若如父亲所言陛下准予,以他的才能,定能再中一甲。
为何要再等三年。
赵永清看了一眼身姿挺拔、丰神俊美的儿子,要说他这半生最得意的,便是他钟爱的嫡长子。
一举便中了探花郎。
他沉声道:“待舞弊案查明,京中局势动荡,朝野上下必定波谲云诡。钰儿,我尚且不能自保,到时稍有不慎就落了旁人圈套,又谈何保全你。”
赵钰眼中失了光,挺直的脊背渐渐塌了,双肩也耷拉下来,唇角微微下垂。
只听见声音颤着。
“儿子知晓。”
父亲尚不能抗衡的,他又何谈去匹敌。
京城如深渊,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就该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