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大早,朝阳初升,天边曦光透过一层又一层的薄雾散露出金色光芒,山林间的松柏乔木宛如披上了一层金纱。
“笃笃笃——”门扉被敲响。
院子是用削好的竹根围起的栅栏,路过就能看见院子里的场景,在院子里也能透过栅栏看见敲门的人。
今日是赵三守院,天未亮,他就起身上了屋顶守着。
赵三耳力向来是好的,在敲门声响之前,他先听到了脚步声。
没等人喊出声,赵三轻松就翻下了屋顶,透过栅栏发现门外是村里的陈村长,没犹豫多久就快步走去将木门打开。
在柳树村只待了短短几月时日,赵三对陈村长印象还是不错的。
陈村长虽上了年纪,但对村子却事必躬亲。凡是村子里解决不了的大小事,他总会乐此不惫的去了解清楚后,再来作为中间人来和解,作出公正的定夺。
甚至连村子里唯一的大池塘,是陈村长果断作主,不想荒废了那一大片地,干脆当作村子公出的。而后陈村长领着村子里青年壮汉一起去挖凿开的大池塘,还规定了每户人家轮流去打草喂鱼,待九月份放水捉鱼,每户人家都能分上。
村子地里的那道小溪沟渠,也是陈村长领着人去挖的。
如今村子来了一户外来人家,虽待了几月,但陈村长认为赵家也算村里的一份子,所以热忱非常。
昨日他听说了赵家的事,定是有需要的,所以今日便早早找上了门。
“村长可是要找我家主子?”
陈村长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赵三领着陈村长进门,走到院子里石桌石凳,他道:“劳烦村长等一等,灵堂设在堂屋,不好让村长进去与我家主子谈事。”
“没事没事,在哪里都行,没犯了赵公子忌讳就可。”陈村长刚坐下石凳,还没等他捂热乎,就听到赵三这一番话,他连忙摆手。
灵柩前,香炉里插了燃了一半的香,淡淡的烟雾缭绕,一对臂高的香烛是赵钰方才刚插上的。
经由陈葛文的劝诫,又有赵婉的好言相劝、几位好友慰告,赵钰相较于前段时日精神好了不少,加上今日他甚至梦到了父亲。
赵钰敛下眉眼,取了几张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中,静静的看着那几张纸钱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如少时一般,气质脱俗凡尘、清丽俊逸,好似山间的灵芝宝树,又似月夜悬挂的那一轮明月。
赵三快步走进来,看见主子先是一愣,心里暗自纳闷主子怎么愈发清冷好看,他日日看都还不习惯。
“主子,陈村长来找,正在院里等着。”
赵钰心头存疑,不知陈村长突来找他是为何事。
但赵钰仍起身,整理了一下因跪在蒲草席而弄起褶皱的丧服,确认没什么不妥后,才往院子里去了。
陈村长眉毛、胡子都有点发白,但面色红润,眼中透露出神采奕奕,他穿着一身旧的褐色短打,春季仍是有些冷的,他却丝毫没有感觉。
见到了赵钰,陈村长立即站起了身。
“陈村长不必客气,请坐。”赵钰喊着人坐下,又温声道:“不知村长前来是为何事,可是有需要我等帮忙之处。”
没等陈村长开口,书竹端了泡好的茶水过来。
“村长先喝上一口热茶,润润心肺。”赵钰徐徐道,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
陈村长‘诶’了一声,学着赵钰端起了茶盏,浓郁的茶香扑鼻,他忍不住嗅了嗅,怪香得嘞。
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茶,平日里都喝井水、山里头的泉水,别说热茶了,连热水他都没怎么喝过呢。
说是热茶,喝到嘴中也没烫到嘴。
陈村长稀罕的喝了一口茶,咂了咂味道,吃不出好坏来,只觉得这茶怪香,然后咕噜咕噜一盏茶下了肚。
赵钰见状失笑,没说什么,只问:“村长可是口渴了?”
“那我再与村长倒上一杯。”说着,赵钰拿起茶壶,想要往陈村长茶盏中倒,陈村长手疾眼快的移开了茶盏。
陈村长笑得乐呵呵的:“我尝个新鲜,不口渴,就不多喝了。”
他也尝不出来什么味,给他多喝倒是浪费,论解渴还得喝井水才过瘾。
“我今早找你,是听村子里有人说你昨天找了一个风水大师,弄了好大一番阵仗,又是起阵,又是摆卦,还跑了好几个山头。”陈村长拍了拍结实的大腿根,发出响亮的声音,“想必是热闹得很,嗐,这事我也没赶上趟儿,光顾着折腾地里那几亩地了。”
赵钰正喝了一口茶,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被他很好掩盖住,他笑了一声:“兴师动众了一些,让村长瞧笑话了。”
他将茶盏放置在石桌上,沉吟片刻:“我初到柳树村,不懂村中有何忌讳。若是关于昨日一事,请了大师来摆阵卜卦惊扰村中,还望村长多有担待,赵某并非有意为之。”
“只是……”
没等赵钰将接下来的话说完,陈村长嗓门洪亮打断了他:“赵公子是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我这个不识几字的老汉听不大懂!”
陈村长听赵钰说话,脑袋都要晕乎成一片,只觉得读书人是厉害的,不但能写、还能说,只是他听得怪迷糊了。
勉强理清了赵钰的的意思。
陈村长直问:“赵公子,昨日请大师是想在几处山头挑上一处风水宝地,给赵大人下葬罢?”
“是。”赵钰颔首。
十日后,便是出殡之日,赵钰定是要为父亲选上一处极好的风水宝地,好为父亲安葬。
怎奈他特打听过一番,派人去请了府县一位大师,周遭的几处山头一一卦算,经由大师依着父亲的八字摆了阵卜卦,竟没有一处是最为合适的。
赵钰不肯随意选了一处,打算过几日再请上两位大师。
陈村长猛然说了一声‘好’,惊得陷入深思的赵钰吓了一跳,他眼中带疑望向了陈村长。
“村长,是何意?”
陈村长抓了抓头发,说道:“我还以为是我年纪上来,总爱想多、想岔了!那赵公子是还没选好吧?我见那几处山头都没动土的痕迹,也没个人去挖墓穴。”
赵钰无奈地叹息:“是没选好。不瞒村长,这几处山头与家父八字皆不合,又或是尚可,不足为风水宝地一处。”
昨日是赵婉在家中守灵,他亲自与大师一道前往,每一处都跟着去了。
如今正值春日,柳树村又身处南方,常年是绿树成荫,山间的清澈溪水流淌,随处可见的野花绽放,还有山雀小兽,风光自是极好的。
奈何与父亲八字不合。
陈村长又拍了一下大腿,乐呵着:“我给赵大人挑了一处好位置,不止风景好,风水更好。”
说着,他站起来,手指向远处的一个山头,示意赵钰看向他指的那一处。
“就在那处,刚好是半腰位置,都不麻烦去看八字。”陈村长拍了拍胸脯,十分笃定道,“保管赵大人葬在那处,舒坦!”
赵钰随陈村长指的方向一看,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在柳树村待了二月有余,加上昨日一遭,赵钰是大致了然村子里的山头名字,有何处寓意,又有何用途。
方才陈村长指的那处山,是名为功德山。
凡是柳树村中人,有名望的、有功德的、为官造福百姓归乡的等,死后皆可葬在功德山。这一俗例,已在柳树村延续几百年。
因而柳树村不多为同姓,皆是异姓,但却比同姓村落要团结一致。
在每年清明时日,柳树村每家每户会派上家中青年壮汉去扫墓,专门祭拜。
昨日,赵钰与大师去的第一处是功德山,只走到山脚下,没继续上山。
大师卦象未卜,直言是漫天金光溢散,功德无量,若是葬在此处,三生三世轮回皆为大富大贵之家,且有金光护体,旁人害他不得。
赵钰听了,心神一动,他是属意功德山的。
奈何他知晓后,便放弃了,他们并不是柳树村中人,更未给村中带来任何益处,没道理能将灵柩葬在此处。
此时,赵钰看向红光满面的村长,他试探一问:“村长说的可是功德山?”
陈村长拍手:“正是!赵公子知道?那省得我再啰嗦几句,我挑了一处,正适合给赵大人下葬。”
“为何……”赵钰迟疑片刻,道,“我听闻功德山是为柳树村中人,且需德厚之人才可入功德山安葬。”
“赵大人是为民的大官、好官,先前我是没记性的,年纪上来记性不大好使。”陈村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呵呵的,“我年轻时,还见过赵大人嘞!”
这话一出,赵钰心头一震。
父亲被派往南方做地方官,曾管辖六年整。他那时年幼,大概是四五岁的年纪,已经记不得大清了,只是母亲在他面前提上过几句。
赵钰恍然,这才知晓母亲为何在府县有几家铺子。
他笑了笑:“那时我年纪尚小,已经记不住家父任命地方官的事。”
“不用记起,不用记起。”陈村长有些激动,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四五步,连连握紧了拳头。
等陈村长抬起头时,赵钰能看到陈村长深陷的眼窝有点泛红,一脸的慈爱沧桑。
陈村长嗫嚅着嘴唇,像是有诸多话语要跟赵钰全说出来,最后全化成了一声叹息。
“赵大人,他是好官,为百姓造福的好官呀。”
赵钰敛住了神色,垂下眉眼,小声呢喃:“父亲,他是好官。”
“赵公子说什么?”陈村长抓了抓头发,“我耳朵不大好使,听不清。”
“没什么。”
见赵钰不想再说,陈村长没继续问,他道:“这事,定下了。等出殡前几日,我喊上十几个年轻的汉子去山上挖墓穴。”
“要抬棺啊,下墓这些,尽管找村里人。年轻人不要觉着脸皮薄抹不开面,有需要就找,都是搭把手的事,做一顿饭招待就成,都没有什么讲究的。”陈村长往旁边一户人家一指,说道,“旁边是王家,王家小子是村里力气最大、最能干的,脑子也活络。要是有需要帮忙,就找他,保管没错!”
“就是胃口大了点,能吃。”
赵钰嗓音被什么东西划过了一般,有点粗哑:“多谢村长。”
“小事,都是小事,说什么谢不谢的。”陈村长摆了摆手。
又如来时那般,没再跟赵钰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门扉大敞,赵钰看着陈村长远去的身影,又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功德山,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书竹。”
在一旁的书竹连忙小跑到主子身边,等候着主子差遣。
赵钰慢慢道:“去拿一百两银子,尽量拿上一些碎银,村子不是有公中钱库,你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出面将这些银子捐去。”
“是,少爷。”
***
出殡日。
赵钰特请阴阳师一算,辰时是今日最适宜出殡的时辰。
辰时一到,开始出殡。
赵钰接过书竹递过来的干净扫帚,扫掉棺材上的所有浮尘,躬身弯腰三下,意在请至坑席之下,谓之‘扫财’。
掀棺。
诵经的高僧上前去,在棺材的一角垫上了一枚崭新的铜钱,接着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经文。
八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汉子抬起了棺材,其中块头最大、身材最壮的正是陈村长中所说的王家小子——王成平,前几日赵钰一来找他说是要抬棺,他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灵柩被八人抬至灵车上放下,灵车前有一个丧盆,赵婉烧了一沓纸钱,待丧盆纸钱燃成灰烬之后,赵钰捧起了丧盆。
“哐当——”
清脆而响亮的一声,丧盆被摔至地面破碎,就此出殡始。
出殡的队伍多达百人,规模甚是浩荡,从灵堂出发,一路向功德山处走。
走在出殡队伍最前列的人是赵钰,他举着五尺长的纸幡,又名为‘引魂幡’,持其幡时,杆需靠在胸前,幡则掠过头顶。
‘引魂幡’上写着赵永清的姓和名,出生时辰及逝去当日,皆由赵钰执笔一字一字亲自写出。
跟在赵钰身后,是一位撒米谷的老婆婆,她端着满满一盆的米谷,一边走,一边抓了一小把往空中撒。
米谷是老婆婆炒制过的,炒到白花花的米粒时,就舀起装进有脸盘大的木碗中。
棺材所经之处,皆有米谷。
八人既为抬棺人,又为送葬者,王成平是力气最大,因而在送葬者最前头,他紧拽着绳绋,拉着灵车,慢慢跟老婆婆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执绋者,需高声喊唱哀悼亡者的挽歌。
灵柩之后,是一辆白色的篷车,赵婉坐在蓬车中,眼神似有些呆滞,落在眼前的灵柩上,一直没移开视线。
再往后,皆是披上了丧服的送葬者。
赵钰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功德山,抬脚好似千斤重,他高举着‘引魂幡’,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直至到了墓穴。
墓穴是三日前就挖好的。
赵钰将‘引魂幡’插在墓穴前,拿过了剪碎的纸钱,抓起就往空空的墓穴里撒,直到洒满墓穴底下的每一处。
两根粗壮的棺木被放在地面上,执绋的八人将灵柩从灵车上抬下,放到棺木上,又用绳索给绑定结实,合力抓紧了绳绋,慢慢地下到墓穴中。
待灵柩安慰下到墓穴中,便开始填土。
铁锹是挖墓穴时的那九把,而挖墓穴的第一锹土是由赵钰亲自挖起,而这一锹土单独被放在一旁,填土时需得用挖墓穴时的铁锹。
墓穴填上了土,土堆有三尺高,便成了坟。
赵钰拿起那一把铁锹,将第一锹土铲起,小心翼翼的堆放在土堆上头。
第一锹土是他,最后一锹土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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