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日头还没升起,顾氏吩咐小厮去青樟书院和柳娘说话。
这事她没避着旁人,反而正大光明。
那小厮在众目睽睽之下,献给柳娘一个木匣子。
”我们夫人说了,之前她礼数不周,皆是因为头脑发昏一时妒忌。现在,她愿意让娘子做老爷的妾,也会同娘子一起服侍老爷。”
柳娘苦苦否认:“不,那人是祝有容,不是祝老爷。”
小厮毕恭毕敬,“我们夫人还说了,请您不要再搬弄是非。少爷比你小那么多岁,想同少爷联姻的女孩子家数不胜数。如今已真相大白,娘子你不要再纠缠了。若您做好准备,隔日便可进府,为表诚意,夫人给娘子送了不少补品。”
这小厮传完话,便自行离开了。
柳娘也不傻,若是进了那祝府,她哪里还有活路?
她打开盒子,里头确实有一些参草,除此之外,还有一搓黑色的头发。
柳娘一看,顿时哭出声来,这头发是鲁生的,鲁生此刻正在祝府!
“求求您、求求您,去找李老爷,我要见李老爷。”
她哀求着来换药的郎中,那郎中早已受了李孚的意,知道这个女人不过是颗弃子。
他道:“老爷忙得很,岂是你相见就见的?再说了,你的冤屈也洗清了,顾氏也愿意接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真相不是这样的,真的是祝有容。顾兰茹今日给我送了鲁生的头发,明日就是鲁生的脑袋!”
她发丝凌乱,双颊凹陷下去,因为心绪日夜不宁,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郎中敷衍至极地换了药,嫌恶地瞥了她一眼,“顾氏言之有理,祝公子年纪轻轻,哪看的上你这种蒲柳之姿。”
柳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求求您,行行好,我要见李老爷。”
一声压抑的嗤笑从郎中的喉间溢出,似乎是在嘲笑她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行,你且等着吧。”
说完,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柳娘等着等着,直到太阳又落下山,也没等来李老爷,反而来了个不速之客。
“姑爷?是李老爷叫你来的吗?”她自顾摇摇头,“还是顾兰茹那个毒妇?”
李琢玉将身上所有余钱给了她,道:“都不是。你先拿着这些钱去救鲁生吧。”
柳娘没收,直直地盯着他。
她已经见识过修仙世家的险恶手段了,不愿意再去相信任何人。
“姑爷,鲁生现在就在祝府,你不知道?”
“祝府?”李琢玉微微蹙眉。
他原以为李孚还会争取机会扭转舆论,没想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顾氏下手更快一步。
他想了想,道:“子时一刻,我会将祝飞引到青樟书院,你趁机进府找鲁生,顺便带些金银珠宝走。”
柳娘问:“姑爷,我怎么相信你,我被你们两家骗得太惨了,修仙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李琢玉淡淡道:“随便你信不信,总之,一线生机,你若是不赌,便没有了。”
柳娘“可是”了半天,也没找出理由反驳。
对于她这种穷途末路之人来说,被顾氏求于祝府折磨也是一死,为了鲁生,她得赌一把。
李琢玉将钱财留在原地,掀开窗一跃而出。
“子时一刻,切记。”
现在还是申时,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戴上准备好的黑色斗笠,将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
应支从衣襟里探出半个脑袋,“穿这个干嘛。”
把好看的脸全遮住了,祂看什么!
李琢玉解释道:“掩人耳目之用,待会儿,还需要你帮个忙。”
应支问:“什么忙?”
他答道:“如有突发状况,还请您护我周全。”
这么见外,显然漂亮盒子还没消气。
应支认真地说:“你是我的人,我绝对不会让你死掉的。”
等了半晌,漂亮盒子也没回话,反而是伸手将祂摁了回去,才开口说话,语气别别扭扭的。
“……李某感激不尽。”
感觉是消气了呢。
李琢玉在心里痛斥自己没骨气,仅仅是魔物的一句好话,就忍不住愉悦。
他装模作样地拿出大砍刀端详,月光落在生锈的刀锋上,反射不出什么亮光。他又摸了摸袖袍里用布包裹的黑木镜,小心地确认无一疏漏。
临近子时,青樟书院里悄无声息,偶有几丝亮光,是修士提着灯笼巡夜。
李琢玉躲在树底下,一袭黑衣,彻底融入黑暗之中。
趁着一批巡夜修士过去,他擦亮火折子,扔在树上。
火舌沿着这颗百年樟树的枝干攀爬蔓延,瞬间吞噬了整棵树。
火光冲天。
往日里枝繁叶茂的树冠如同一颗巨大火球,火焰燃烧的声音如同它发出的挣扎的怒吼。
看着眼前这一幕,李琢玉无声地笑了,就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逼近。
有修士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樟树着火了!快去找祝教头和李教头!”
还好两家离书院都很近,祝飞和李孚披着衣服赶来,身后乌泱泱一大批家奴。
两人难得的同心协力,组织这各自的手下和学生灭火。
祝飞质问道:“怎会突然起火,巡夜的人都不看着的吗?”
旁边的学生委屈道:“祝教头,今夜是李教头手下的人巡夜,跟我们没有关系。”
只可惜樟树庞大,树枝易燃,一时半会儿熄不灭,火势渐渐又往旁边扩散去,眨眼烧毁了祝飞出巨资造的小楼阁。
祝飞心痛无法呼吸,眼瞅着白花花的银子离自己远去,却无可奈何。
他冲上前,一把抓住李孚的衣领,“看你的弟子干的好事!李孚,我跟你说,我他娘跟你没完!”
李孚一脸疑惑,“又不是我放的火,最有可疑的是柳娘,你的情债。”
“老子的情债?放你他娘的屁!你嫁祸老子呢?!”
李孚不欲与他多言,道:“祝老爷,你脑子没毛病吧,眼下救火要紧。你要伸冤,等火灭了,李某定为你主持公道。”
此时,顾氏姗姗来迟,只披了件貂皮大氅,发也没梳。
她本是不用来的,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书院是祝家的财产,那也是她儿子的财产。
祝飞不满,脸上的怒气还没消散,“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别来吗?”
“横竖是睡不着,人多力量大。”
顾氏吃力地提起一桶水,无奈力气小,泼不出去,全倒在了地上。
她好歹也是个修士,此举让她没面极了。
祝飞也没给她留面子,“早说了叫你别来,净添乱。”
眼见着人来起来,李琢玉从怀里拿出黑木镜,揭开包着的粗布。
它的边框是毫无杂质的阴木,镜面的部分是模糊的,像是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中。
李琢玉轻轻擦拭着镜面,模糊的镜面逐渐清晰起来,映出他的脸。
他看见自己眼底的疯狂,和今晚这场大火一样。
是不可遏制的、汹涌澎湃的恶意。
突然袭卷起一阵恐怖的阴风,刚弱下来的火势在风的助推下,又熊熊燃烧起来。
“怎么个事?”李孚焦头烂额,耳边是一对癫公癫婆的争吵,他道,“你们二位不要再吵了,书院要烧没了……”
他余光一瞥,脸色骤变,连退几步。
祝飞和顾氏往后看去,他们身后是一具尸体,皮肉都已经腐烂了,剩下惨白的骨头,头骨上竟然还长着乌黑浓密的头发。
“鬼、恶鬼啊!”
环顾四周,无数只恶鬼正朝这边聚拢,宛如阿鼻地狱。
百鬼的中心,一黑衣人徐徐走来,手持一面镜子。
祝飞来不及思考,掌心聚气,朝骷髅鬼拍去,不料这骷髅的骨头坚硬无比,他的全力一掌留不下半丝痕迹。
“不,这不是普通的恶鬼,都是厉鬼!”
骷髅鬼发起反击,锋利的手骨扇向他的脸,祝飞下意识扯过顾氏。
下一秒,顾氏的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她还在眨眼,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兰茹……我不是故意的。”祝飞捧着她的头,眼睛空洞洞的,流不出一滴泪。
他的眼球已经被骷髅鬼挖走了。
李孚被一只无头鬼缠上,边打着,无头鬼的脖颈断裂处还边飙出恶臭的陈年老血,无比恶心。
若是普通恶鬼,他们尚且能拔除,但这些都是实力位于金丹期之上的厉鬼!
为什么厉鬼会齐聚一堂,李孚猛的想到黑衣人手里的镜子。
黑木镜!
他拉开些距离,朝黑衣人奔去,问道:“你是什么人,我李家的传家之宝怎么在你手上?”
李琢玉的身边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他原以为厉鬼也会攻击自己,没想到这些鬼路过自己时,仅是探究的驻足一瞬,接着又离开了。
他只能猜测是应支的缘故。
面对李孚的问题,他无暇顾及。
眼前的场景对于别人来说是人间炼狱,对于他来说,是饕餮盛宴。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人身上涌出,如同洪水般环绕着他。
呼救声、呐喊声、血肉被撕开的声音和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感官,令他感到欣喜若狂。
李孚被几只厉鬼追赶着,抵抗不能,摔在地上,厉鬼分食了他的四肢。
这时,李琢玉将黑气吸收完,走了过来。
李孚无法动弹,不甘心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
“无冤无仇吗?”
李琢玉抬起斗笠,露出一个诡异嚣张的笑,“父亲。”
斗笠的遮挡之下,他的双眸通红,尽是嗜血之色。
李孚如坠冰窟,“李、李琢玉?”
“正是。”
“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你杀了我,修瑜不会放过你的!”
又是李修瑜!
李琢玉冷笑了一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一股黑气从指尖而出,涌进李孚的七窍。
“无妨,我已经告知过他了。”
在无边的痛苦中,李孚死了,连带着那些记忆一起埋葬在火海之中。
李琢玉转身,火焰和厉鬼在青樟书院交织出最美妙的死亡的乐声。
他没猜错,自己修炼的确实不是真气,那黑色的气源于人,是人的“恐惧”。
他身心舒畅,将黑木镜扔在地上,用脚踩碎,御剑离开了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