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正十点。

褪色的日记平摊在茶几上。

橱柜上的收音机开始动声：“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唱者并不专业。嗓音平白直叙，念词如背诵一般，顺畅但毫无感情。

温念闭眼听着。

点红烛，亮白影。

客厅里的全身镜里，影影绰绰地显出个类似的倒影。

“砰。”

有人捧着只白瓷碗，高高地摔在地上。

温念微微抬眼，对镜中碎在地上的器具投过去一个不甚在意的眼神。

“我已经回来了。”她说。

大脑骤然发痛，像被人用丝线紧紧勒住。

“这样做，你就不痛么？”温念脸色苍白，但仍带着微笑对镜面轻声道，“只是迟了点，但我还是回来了啊。”

几秒后，客厅恢复如初。

全身镜里，蜡烛又回到了红色。

温念打开橱柜里的抽屉，从瓶瓶罐罐中倒出几粒蓝白混杂的药丸。

她的目光瞄向八年前自己留下的笔迹。

【哥哥说，如果我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就是又发病了。要记得吃蓝色的药片！】

【哥哥说不要和镜子说话，如果幻听到什么动静，还要吃白色的药。】

温念翻过去。

【可是如果我不说话，脑袋就好痛好痛……】

【对不起哥哥】

温念挑起这页纸，用了些力，将它整个撕了下来。

她将纸折了几折，连带着药丸一起，全部送进了垃圾桶。

*

好重的橙子味。

【1807】的旁边，那就是这户了。

江迟月撑着没打出喷嚏，又调整面部表情，才摁下门铃。

“温念，你在家吗？”

门开得很快。

“江迟月？”温念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响告诉我的。”

这个事还真不好解释。江迟月想。

某种意义上，是段灼说的。

在她九折八弯概括后，温念了然地点点头，“噢，温响拜托你给我送个东西，并且一定要送到我家，当面交给我。”

当然不是。

温响的意思是，和温念在怪谈世界见面时把东西交给她。

江迟月坐在沙发上，顺应着点点头，“就是这样。”

温念打开橱柜，用一次性杯子给她盛了杯热水，“那你怎么不提前在2.0上提前说说啊。”

因为想来你家啊。

“手机在瑞缘酒店里坏了，送去修，还没回来。”江迟月抿了一口热水。

水雾对着她的眼周蒸腾，有种微妙的舒服感。

“是什么东西啊？”

“这个。”

江迟月递过去一把铁制钥匙。

“好的，谢谢你。”温念将钥匙收进口袋。

江迟月打量着温念家中的布置。

对，在她的想象中，这里就该是这样的。

红色橙香味的香薰蜡烛，大得如墙面一般的全身镜……

这里理应如此特殊。

两人沉默了会儿。

“你还有什么事吗？”温念试探道。

“……没有，没有了。”江迟月站起身，笑道，“我这就走。”

温念送人到门口。

“怎么了？”

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江迟月停住，怔怔地站在原地，往玄关处温响的照片看去。

她嘴里喃喃道：“温念，你家地下室的门开了。”

……果然。

温念深吸一口气，耐心提示道：“还记得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么？”

“出租车。”

“好，再进一步，你是怎么到达的27层？”

“……电梯。”

是27层吗？江迟月茫然地想。

“想想你过去的生活经验，单层楼不会有地下室，对吗？”

江迟月看着照片下幽深的楼梯长道，迟疑地点点头。

“你该离开了。”

江迟月僵硬地转回身。

“当你离开小区后，你会醒来，并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温念将她轻轻推出门外，又补上一句，“你永远不会再产生寻找这里的想法。”

“……”

垃圾桶里的纸杯没了水，细看杯底，能找到一些白色粉末的残余。

“且自新、改性情——”收音机又唱了一轮。

温念右手搭在眼上。

她的身体在生理性地发颤。

“她不会再来了。”温念平静道，“我处理的很好。”

痛感渐渐消失。

茶几上，日记本自行翻了几页，露出张黏贴整齐的便签。

【温念，不要带任何人到家里来，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地下室的存在。如果对方已经明确家里的住址，那就去使用白色药片吧。】

【他们会加重你的病情。】

温响不会说。

“段灼。”温念指尖悬空在手机屏幕上，久久没有落下。

算了。

温响处理过段灼，她没必要再做一次。

江迟月一定是通过别的方法知道的。

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温念捞起茶几上的铁钥匙，带着手电筒，走至玄关。

过了长阶梯后，地下室墙壁湿润，墙边角长着苔藓。

一张石桌被摆放在了最里面，其上放着个铁质的盒子。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咔哒。”

里面有两张纸条和一串茶色水晶手链。

纸条一上的内容很短，字迹整齐：

温念？

等待我

我逝彼临

纸条二是残缺的部分，上面全是0和1组成的数字。

二进制么？

手链上有个很小的纸标签。

【for my wn】

*

论坛敲定的见面时间很紧急。

来自人类保障中心的短信提示：您好，距离【管理员10】抵达远山市的城市运动公园还有三分钟，请注意你们见面的时间进程。

祝您健康无忧。

温念坐在公园入口边的长椅上，反复刷新短信。

她不可避免的有些紧张。

天气大好，这里人不多，老人带着小孩踏青，偶尔有情侣散步路过。

“姐姐！”带着风筝的小女孩跑至她面前，活力十足道，“你可以和我一起玩游戏吗？”

“姐姐在等人，没办法玩啦。”温念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

“喔！那我就不打扰你啦！”小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真是令人心情放松。

温念目送她离开，转过头，重新看向入口的方向。

“姐姐。”

……！

温念猛的站起身。

一双没有眼白，纯黑的眸子跟着她的动作，仰头看去。

是个八九岁的男孩。

他皮肤乌青，四肢瘦弱，浑身正湿漉漉地往下淌水。男孩两手抱着只和刚刚女孩如出一辙的燕子型风筝，嗓音沙哑道：“你可以和我一起玩游戏吗？”

“……”这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可以和我一起玩游戏吗？”男孩每走一步，便重复一遍。

温念嘴唇微张，刚想出言嘲讽两句，便被人隔了张纸巾捂住了嘴。

“……嗯嗯嗯？”

在她挣扎之前，捂住她的人便低声解释，“不要回应——我是管10，蒋洛霁。”

温念点点头。

蒋洛霁放开了她。

男孩的嗓音越来越尖，双臂也紧紧勒住风筝。

燕子被他扭断了翅膀。

“为、什、么、不、和、我、玩？”

“……”装作没看见吧。

蒋洛霁转到温念前面，笑吟吟地看她。

红唇波浪卷，精神昂扬。

温念往男孩的方向指了指，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之前去的怪谈世界里不小心被跟上的。暂时甩不开。”蒋洛霁解释道。

“那……”

“没事，后期被小怪谈缠身是个挺正常的事。”蒋洛霁挥挥手，对小男孩的尖叫置若罔闻，“去找家茶厅坐坐，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

小男孩沉默地站在茶厅外，手上的风筝被他沿路撕碎，撒了一路。

蒋洛霁端来两杯冰乌龙茶。

“你想过为什么怪谈世界会针对你吗？”蒋洛霁坐下，问道。

温念想了想，慎重地说，有点头绪，但不太清晰。

按照之前的关卡经验，被针对的人往往是携带了某种对“它”不利的武器，但她好像并不包含在这种认定之中。

“我们根据旧的思路，想出了新的逻辑链。”蒋洛霁抿了一口冰乌龙茶，又开口道，“你被针对，是因为你具有伤害怪谈的能力。”

“……伤害怪谈？”

“它只会对具有威胁性，或理智值和生命值极低的人投以更多的视线。”蒋洛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又叩叩桌面，“别太紧张，你不是唯一一个具有这种特质的人。”

纸条上数字挨挨挤挤印刷了七八行，基本没留下什么空隙。

温念扫过去，只有前四个数字她有点印象——7788。

蒋洛霁：“在你之后，我们又收到了很多疑似符合条件的投稿。”

数字记名啊，有点秘密名单的感觉。

温念点点头。

蒋洛霁：“从这之中筛选过后，再排除一些已知的符合和不符合的条件——不过这个还不能告诉你哦。”

温念：“……没事。”

“和你会面，是要告诉你一些我们推测出的绝密消息，”蒋洛霁目光微沉，“这和你之后的命运息息相关。”

温念的心也跟着提了几分，她不由得放轻呼吸，“是什么？”

“玩过卡牌游戏吗？”蒋洛霁问道。

“……？”见对方并不是开玩笑的神色，温念只好摇摇头，她并不太涉猎这方面的内容。

蒋洛霁：“基本的分级制度，R、SR和SSR，我想你是知道的。”

温念点点头。

“虽然这些字母代表着稀有度的意思，但在某些卡牌游戏中，R级卡牌也可以提升等级，到达SR，甚至SSR的强度。”

她是想解释自己的怪谈世界里，崇德镇和瑞缘酒店的升级么？

温念：“所以是它们进化了？”

“可以这么说，”蒋洛霁话锋一转，“但确定好的R级就是R级，哪怕被认定为SSR后，也与基础难度等级高阶的地点有云泥之别。”

温念：“……也就是说？”

蒋洛霁卸下背包，从中掏出一本练习册。

“翻开看看，熟悉么？”

练习册皱巴巴的，十几页的样子，很薄。封面上印有三个大字：拼音册。

温念打开，里面全是用铅笔画成的涂鸦。

翻着翻着，她表情逐渐错愕，“这是玛丽的画！”

如出一辙的爱心画法，人物也极为熟悉——爱玛、镇长和凯斯。

“不，这是吉祥村里的一个小女孩画的。”蒋洛霁收回练习册。

“吉祥村？”

“嗯，在我解答你的疑问之前，你要先把手机的2.0打开，切到理智值的界面。”蒋洛霁手上做着同样的事，“如果你我有一方的理智值波动过大，我们的谈话将立即中止。”

两人的手机摆在桌面上。

蒋洛霁：150

温念：128

“好高啊。”温念惊讶道。

“用了点手段——这个也暂时不能告诉你。”蒋洛霁眨眨眼，“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好——”

“说回正题，吉祥村。”

“吉祥村本身即为SSR级怪谈地点，死伤无数，过关率极低。不过在几年前，人类保障中心的十大管理员集体被吸收了进去。”蒋洛霁顿了下，“你看过《吉祥村经验书》吗？”

“看过。”

“但完全没印象了，对么？”

“……对。”

“２.０在保护你。这一点，我们仍旧以后再讨论。”

不用她说，温念大概能推测出七七八八。

人类大脑里的自我防御机制会刻意忘掉过于苦痛的记忆，２.０的运行机制恐怕也是如此。

“吉祥村是被泥石流冲毁的，那场之后，折损了六个管理，又疯了两个。”蒋洛霁面前的乌龙茶见了底，只剩下冰块在室温中正缓慢融化。

“……”温念一时无言。

“我不认识他们。”蒋洛霁摊摊手，“人类保障中心的管理身份是继承制，当时的管理员10号是我的老师，但学生不被允许和其他正式管理或学生有接触。”

那10号也确定死亡了吧。

温念没出声。

“先告诉你这件事，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蒋洛霁道。

没等温念问是什么心理准备，蒋洛霁又继续说：“吉祥村里有三十二口住户，秦关山和秦瑞是其中一家，而刚刚那本练习册的主人，也是其中一户人家孩子的作品。”

所以……这就是崇德镇说中文的原因？

“她有很多本练习册，崇德镇和蒙特镇是其中相对成熟的两本。”

温念放在膝盖的手逐渐蜷了起来。

“吉祥村的能量波动停止后，漏网的怪谈四散，有的便自成了新的小世界。”

也就是说，真正评级为SSR级的怪谈世界里，碎片都会从R进化成SSR。

温念眼看着自己的理智值往下降了五点。

“还不错，我们继续。”蒋洛霁看了一眼她的手机，“说回你过的前两个关卡，请你回想一下当时进入的群聊名称。”

崇德镇：夏日沉沦——高贵的尸体

瑞缘酒店：花好月圆——飞鸟的蹒跚

“它们两个里的它，附着的人——都很纯净，是么？”

如玛丽，如秦瑞。

“崇德镇和瑞缘酒店的能量波动都不高，因为它们都存在一定的制衡。”蒋洛霁拿出平板，调出温念几天前投稿的《崇德镇经验书》，指道，“爱玛和秦瑞获得的力量，本质上是中立的。”

温念顺着她的说法回想。

爱玛抗衡玛丽，秦瑞抗衡……秦关山和袁峰？

“所以它们的基础评级均为R级。”蒋洛霁继续道，“当它诞生于恶意中时，难度将不可同比。”

这……

“你投稿的经验书里，情节并不连贯，逻辑也有些混乱。”蒋洛霁放大平板屏幕，“你受影响很深，但你发觉不到。”

理智值哐哐又往下跌了五点。

蒋洛霁声音放得又低又缓：“想过吗，当你面对不能交流的怪谈，又被刻意针对，你该怎么活下去？”

“……”听着下一关就要赴死的感觉。

蒋洛霁正色道：“综上所述，人类保障中心决定：以符合上述条件的人为培养对象，由各分布的管理员为培育老师，大力摧毁怪谈，并寻求普适性关闭怪谈世界的途径。”

她冲温念眨眨眼，语气又软下来，“你愿意成为我的培养对象吗？”

温念反应几秒她的官腔，思考道，“也就是说……？”

“我会带着你积累经验，直到你继承我的身份。”蒋洛霁笑道。

这怎么带？

不是按时以组队的形式被拉进副本么？

“小队形式的怪谈世界你也得进——那个不急，十天半个月才会有一次。其他的么，我会挑拣着能量波动适中的带你一起去。”蒋洛霁道。

温念摩挲了下手腕上的茶色水晶串，几秒后，她开口道：“好。”

“多进有益，躲避无用。”蒋洛霁大笑道，“走吧，带你去人类保障中心的催眠室，那边可是能稳定理智值的唯一地点。”

作者有话要说：宋星：当时给瑞缘转的钱回来了

宋星：乐

宋星：你小区在哪，我买套房住住

温念：TD

【注：收音机里的戏为《锁麟囊》，温响留下的纸条取材自木心先生的《大卫》】

【因为有大量对本文世界观的解释，所以字数多点好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