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开了口,独孤遥不敢拒绝,怕惹他生气。
襄王府的车驾早已等在定安门,四周围簇着黑衣玄甲的骑兵。他们都戴着骇人的黑铁面具,无声矗立,宛如不可违逆的铁律。
看出独孤遥的惧意,封疆淡淡抬手,亲卫立刻颔首退下。独孤遥踩着小杌子登上马车,悄悄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马车的最角落。
封疆看了她一眼,垂下眸,什么都没有说。
一路无话,马车稳稳当当停下,独孤遥才发现封疆带她来了镇山楼。她眉心一动,忽然想起了上次遇到的舜国舞姬。
……说起来,这个舞姬会流落到钦察,也是因为封疆东征,舜国战败吧?
看着前面男人高挑劲拔的身影,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突然漫上心头。
镇山楼中早已清过场,掌柜笑着迎上来,亦步亦趋地将两人带去顶楼雅间。封疆看了眼一直低头不语的独孤遥,问道:“想吃什么?”
独孤遥已经没有了太多食欲,但她知道,不能开罪眼前位高权重的男人,于是便含混道:“都听王上的。”
因着这层提心吊胆,一餐膳用得食不知味,独孤遥处处留心,没有吃多少就推脱饱了。看着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一桌膳食,封疆默了默,问道:“不合口吗?”
独孤遥忙用力笑起来,脸颊都微微发酸:“承蒙王上抬爱,臣女自幼就……就饭量就小。”
仿佛昨天连着喝了三盏鸡汤的人不是她似的。
封疆淡淡移开视线,“这样。”
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慢慢站起身:“送你回去。”
两人往长街外走,一旁的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瘦弱的人影,一把沙哑的嗓子:“求求老爷,求求夫人,赏口饭吃吧……”
独孤遥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呼出声,封疆一把将她回护在身后。亲卫利落抽刀,冷厉的刀光映照出那人憔悴的脸。
是个年轻的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脸上沾满污泥,一双漂亮的眸子蒙了阴翳,衣裳褴褛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的面前摆了个破碗,落满尘土,里头一共也没几个钱。
封疆蹙起眉。
“你是何人?”亲卫厉声问道,“此处是内城,你是如何混进来的?”
“求求老爷,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那女子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撞到亲卫的刀刃上,身子颤了一下,却不停,“奴可以饿肚子,但是孩子不能……”
这时候独孤遥才看出来,女子竟然怀了身孕,月份已经不小,硕大的腹部在破烂衣衫下若隐若现,与她瘦骨伶仃的身子相比尤为骇人。
她的钦察话说得磕磕绊绊,咬字带着舜国的声调,独孤遥心下一动,紧张地望向封疆。
“奴,奴是被卖到这里来的歌姬,不是混进内城的乞丐,求官老爷行行好,不要抓我……”
女人还在继续说着,很无助地抬起头,丝毫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率兵踏破她故国的襄亲王,哑声哀求道:“奴怀了身孕,大娘子心慈,只是将奴赶了出来,求,求求老爷夫人行行好……”
自从一年前舜国战败后,被卖到钦察来的舜国女子数不胜数。舜国人精通音律诗文,因此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被卖进显贵府中做消遣。
运气好的,母凭子贵,能当个通房;若是运气不好,主母善妒,就会被赶出来流落街头,甚至直接毒杀。
封疆垂在一侧的手微微动了动。独孤遥以为他是起了杀心,登时紧张起来,忍不住脱口问出:“王上手下留情!”
封疆怔了一下,先是沉默,而后低声道:“我没有想杀她。”他慢慢抬起手,亲卫会意上前,“将她带去医馆。”
独孤遥一霎时有些吃惊,没想到封疆会出手救这个女子。
亲卫衔命,弯腰扶起那个女子。她怯怯地,方才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忍不住哭了出来,屈膝就要跪:“谢谢善人老爷夫人,老爷夫人心慈,一定好人有好报……”
封疆淡淡移开眼:“无妨。”
看着女人被亲卫带走,独孤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王上,方才那女子不懂事,僭越王上,臣女代她赔罪。”
“没事。”
封疆回头望向独孤遥,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时,似乎突然恍惚了一下。
独孤遥不知道为什么,封疆竟然会对舜国女子如此宽宥,甚至称得上怜悯。她看惯了钦察贵族视舜国人如蝼蚁,而这个亲自攻破舜国的钦察亲王,却对他们格外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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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时,天已经有了几分暮色。独孤遥牵挂着从夏台司救出来的奴隶,来不及换下衣裳,就匆匆去了东暖阁。
他身上的伤都已经包扎过了,最严重那处在蝴蝶骨,似是被有倒钩的利器贯穿,深可见骨。独孤遥进来时,他正半靠在软枕上,低头摆弄着什么。
听到独孤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睛一亮,随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冲她扬起漂亮的笑。
他的脸色还苍白着,薄唇也没什么血色。可是他笑得极飒,露出星子似的齿,几乎要晃了独孤遥的眼。
独孤遥突然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在一个很遥远的午后,他也曾站在浓墨重彩的紫藤花下,向她绽开笑容。
眉眼似当年,一如初见那日。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好像心中缺掉一块,极冷的江水慢慢渗进来,痛得她几欲落泪。
“你……是谁?”她低声问,“我见过你吗?”
少年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中慢慢流露出哀伤的笑意。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在她的掌心写下“沉戈”两个字。
“沉……戈。”独孤遥分辨出来,“你叫沉戈吗?”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少年眼睛愈发亮了,他用力点头,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
这个动作他做得再熟稔不过,独孤遥也未察觉出半分异样,仿佛他们已经如此相处了数年。
沉戈似乎只会写“遥”这个字和自己的名字。独孤遥再问他别的,他就只能笨拙地比划。
独孤遥看得一知半解,“所以……我们之前就认识,是吗?”
沉戈点头。
他多想告诉她,他们不仅是认识,还有一道长起来的情分。
小王爷只有她这一个妹妹,她自幼是武将们的掌中明珠,他们带她去行猎,去阅兵,去巡营,那时候她那么小,晃着小短腿坐在他们怀里,奶声奶气叫哥哥。
“我为什么会认识舜国的武将呢?”独孤遥不解,自言自语道,“我甚至不知道舜国是什么样子的。”
沉戈微微有些着急,他指指自己,又指指独孤遥,想告诉她,她本就是舜国人。
舜国的公主,王储的妹妹,帝王冠冕上最耀眼的明珠一颗。
独孤遥眼神中迷茫更甚。
沉戈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旋。他比划着,“你平安就好。”
这句独孤遥看懂了。不知为什么,她眼眶有些发酸,“我会全都记起来的。”
看到小姑娘脸上的落寞,沉钩有点着急,他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把方才放在枕边的东西拿出来,捧着奉到她面前。
是一个平安结,用汇了金线的红绳编就,有五个瓣,像是含苞待放的莲花。钦察的平安结大多是瓦当制式,如此精巧的形制,想必是舜国的传统。
独孤遥眼睛一亮:“是给我的吗?”接着,她突然想起那日他被拔掉指甲的手指,心下一紧,小声问道,“……编这个,疼吗?”
沉戈的眼神很温柔,他笑了笑,摇摇头,认真比划着,“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独孤遥一怔,突然眼眶发酸。之前,她有时也觉得失忆与否并无虞,前尘不可追,记起来又如何。
可是看着沉钩,独孤遥突然后悔了。她很自责,他对自己这么好,她却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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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独孤遥经常去东暖阁陪沉戈。他到底是武将出身,虽然在夏台司受尽折辱,但并未太伤根本。
太子也不喜欢豢养过于羸弱的奴隶。他将奴隶当做猎物,但只有足够机敏迅捷的,才叫猎物。
约莫过了十来天,沉戈就可以慢慢走出寝殿,在院子里陪着独孤遥晒太阳了。
有时他也会给独孤遥讲讲舜国。
他说舜国地处东南,四季分明,冬雪皑皑,夏雨绵绵,各个时节都有各自的风情。一直往东走,就是大海,天下所有的河流在那里汇聚入海,奔涌向天的尽头。
钦察地处内陆,并没有海。独孤遥想象着海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么多河流都流过去,海是不是很大?”
在她的印象里,焚水河就已经算得上是浩浩汤汤,天下像焚水这般波澜壮阔的河流有三条,它们一道入海,将是何等的壮观。
沉戈笑着点头。
独孤遥心动不已,问道:“若是我从焚水河顺流而下,是不是就能到舜国,还能看到海?”
“可以。”沉戈比划着,“但是焚水河多激流,不能行船,若是落入此河,必死无疑。”
他比划了一个断气的姿势,把独孤遥逗笑了:“谁会好端端跳进河里去呀!”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不用等了,明天看就行。
这周忙到起飞,实在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