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洲城内，揽月酒楼顶层雅间。
苍渠除去一身黑袍，负手立于窗前，银白绣纹广袖锦袍不染纤尘，散在身后的白发几乎与衣衫同色，衬得那张阴恻诡魅的面容有几分病态的苍白，以及些许历经尘世的沧桑。
此时，他的视线追随着街道上悄然移动的几人，正是俞尽舟一行人。
“大人，他们见过莫甘了。”立于苍渠身后的黑袍人说道。
苍渠端了茶水抿了一口，冷哼道：
“那老东西当真是不中用，这都没认出俞尽舟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我还以为他有多忠心呢，自己的主子都认不得！”
黑袍人战战兢兢不敢搭话，心中却暗道这都过去十来年了，变化太大认不出也正常。
“也罢。”
苍渠眼底闪过一抹精光，轻蔑一笑：
“我倒是没想到，俞尽舟还是个面冷心热的，竟然真的会来救小皇帝，我是越来越期待他知道自己身世后会露出什么表情了。
既然已经来了，就把他留在这吧。
去，叫唐如讳来，这颗棋子也该派上用场了，让他去把莫甘的人引到俞尽舟那去，亲手毁了自家的太子殿下，结局一定很有趣。”
“是，大人。”
……
“陛下，摄政王，就是这里了。”
暗卫在前方带路，进入了偏僻街边的一处毫不起眼的药铺里，单从外面看，根本就看不出这里是个药铺，反倒像是个存放杂货的库房。
铺子里一片焦黑，触目所及的全部摆设，均被大火严重焚烧，零星留下的一些痕迹，也很难分辨出什么。
俞尽舟谨慎翻看了一下那些被压在下面，没有完全烧毁的药材，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如何？”梅云安凑近看了看。
“和芙蓉醉的味道有些相似，但其他的药材……我不认识。”
俞尽舟也很无奈，他又不是医师，就算原身武功了得，也拿这些药材没办法。
梅云安仔细看了看，也不嫌脏，细心地从中分拣出每一种药材，包起来塞进怀里，“先拿着，若是真有人在此研制过与骊洲城怪病有关的药物，这些药材或许就是破解之法。”
俞尽舟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有一名暗羽卫悄然现身，绕过众人来到俞尽舟面前，抱拳道：
“王爷，城中藏匿者盘踞地点已经确认，兄弟们和陛下的暗卫一同在盯着，确认没有遗漏。”
“好，暂且按兵不动，城中怪病蹊跷，此时不宜让将士们冒险进城，这个你拿着，待城中怪病解决后，即刻通知秦放带兵进城抓人。”
俞尽舟将信号烟递给暗羽卫。
“是。”暗羽卫双手接过。
“兄弟们可有染病？”俞尽舟关心道。
“回王爷，没有，据属下们观察，只要不沾到染病百姓的血，就不会有事，至于近距离接触染病百姓，只要不见血，别被他们咬到，就不会被传染。”暗羽卫说道。
俞尽舟听了，神情并没有松懈几分，斟酌片刻吩咐道：
“你去找个轻功好的兄弟，让他出城去找个靠谱的医师来，记得客气些，将城内的情况说明白，不要为难人家。”
“是，王爷放心。”暗羽卫领命退去。
交代完这边，俞尽舟正想着再看看这铺子里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就发现小皇帝正出神地看着自己，神色间似乎还有一点……羡慕？
“陛下这么看臣做什么？”俞尽舟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沾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
梅云安掩去眼底的落寞，独自走到一边去翻找线索。
俞尽舟思绪一转，恍然间想到了什么，吩咐其他人出去守着，缓步来到小皇帝身边，装作认真探寻线索，状似无意开口道：
“陛下可是羡慕，臣的身边有很多可用的忠心之人？”
“……”
梅云安并未做声，可他瞬间收紧的手指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俞尽舟轻笑一声，道：“暗羽卫也好，军中将士也罢，他们都是跟着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说是可以交付生死也不为过。
不在乐安城的那些年，臣几乎与这些人同吃同住，将心比心，日子久了，自然情谊深厚。
所以，陛下若是想身边站满忠义之人，就要以身作则，重情重义，不说是推心置腹，也该对贤良之人少些猜忌，多些信任，当然，这信任要以人品没有问题为前提，至于何人可信，何人该信，臣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梅云安捡起半边烧裂的煎药瓦罐，摩挲了两下，平静道：
“可即便你对他们坦诚相待，也仍会有心存恶意之人，或是临阵倒戈，又或是仗着你的信任，暗中下毒，要了你的命。”
过往经年，梅云安是知道俞尽舟遭遇了多少次身边人的暗杀的。
可俞尽舟听了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就当臣看走了眼，信任喂了狗吧。”
“……”
梅云安心情复杂，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俞尽舟，为了和俞尽舟争权夺利，他千方百计地调查有关俞尽舟的一切，只为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避免有一天，俞尽舟也会像曾经的那些人一样，将他拉入深渊。
可现在他觉得，纵使从旁人口中得知千般模样，也远不及相处之下了解得透彻。
俞尽舟见小皇帝还是一副沉闷的表情，轻叹一口气道：
“陛下可是觉得，天家无情，皇宫之中多的是腌臜之事，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人与人之间都戴着面具苟活，不懂得钻营盘算的人，终究是没法在那冰冷的地方活下来？”
“难道不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梅云安的眼中找不见半点光亮，层层的阴霾像是解不开的枷锁。
他说：“那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没有权势，连奴才都能随意践踏你的尊严，信任？朕也曾信任过很多人，也曾将真心捧到他们面前，可他们呢？
是掺了剧毒的梅花糕，是冬日里漫过头顶的湖水，是污蔑偷了某个贵嫔的钗子就要随意打杀了，也是克扣母妃救命的汤药……
俞尽舟，我这一生，没感受过多少善意，却见过太多的好人不长命。”
若非说感受过善意的话，当年你从兵变中拼死保下我……也算是吧，虽然你是为了江山社稷不落奸佞之手，但……终究是好意。
只是，这后边的话，梅云安到底是没说出口。
“……”
俞尽舟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他看书时，光顾着为摄政王这个反派打抱不平了，关于小皇帝的一些描述，大都是一目十行带过，却不曾深想，书上那字里行间的寥寥几句，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苦不堪言的十几年过往。
“陛下年纪尚轻，谈何一生？”
俞尽舟想着可不能让小皇帝黑化，否则他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下意识拍了拍小皇帝的后背表示安慰：
“没人能改变过去的痛苦，但臣希望陛下能将其视为一把利刃，而非拦路荆棘，将来如何，是靠自己争来的，旁的一切，就如同杯中清茶，喜欢就尝尝，不喜欢，洒了便是。
这世间人心善恶难辨，凡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吗？”
梅云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中尽是苦涩。
母妃也曾说过一样的话，‘我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求得谁的认可，而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若真要求个什么……那便是问心无愧吧。’
俞尽舟看得出小皇帝心中还憋着不少事，正想再说点什么开导开导，却突感不适蹙了下眉头，下一秒，细密而尖锐的刺痛陡然席卷脑海，搅得俞尽舟猝不及防闷哼出声。
梅云安闻声看过来，“你怎么了？”
“……没事。”
俞尽舟微微晃了下头，那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算难捱。
可梅云安却上了心，目光担忧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俞尽舟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道：“无碍，臣心中有数。”
这时，一暗卫匆匆闯入。
“陛下，摄政王，有大批人手朝着这边来了，为首的，是唐如讳！”
暗卫语气冷硬，显然对于禁军统领唐如讳背叛陛下一事耿耿于怀。
俞尽舟周身气势一凛，一把按住要起身出去的梅云安，“陛下留在这，臣去看看。”
梅云安不放心地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从未如此懊恼过自己不能习武。
片刻的自怨自艾后，梅云安利落拿过暗卫腰间的弩箭，大步跨出后面的窗口，顺着靠在墙边的梯子便爬上了房顶，将弩箭对准了渐渐逼近的那些人，警惕着下方的情况。
“陛……”
暗卫欲言又止，既担心又不敢阻止，只好陪着小皇帝一同上了屋顶。
不过须臾间，唐如讳就带着莫甘一众人等迅速包围了整条街。
梅云安依稀看到莫甘身后的那些人手中拿着一个个药包一样的东西，眼神还时不时往四周瞟，隐隐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摄政王，别来无恙啊。”
唐如讳很不走心地冲着俞尽舟抱拳，脸上未褪的淤青像是曾经历了什么酷刑。
莫甘迟疑侧头，眼睛渐渐瞪大，反应过来登时怒不可遏地指着俞尽舟：
“你是摄政王俞尽舟！？你竟敢假冒太子殿下亲信，老夫险些上了你的当！”
唐如讳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看向俞尽舟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
俞尽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冷声道：
“唐如讳，擅离职守，勾结外敌行刺陛下，按律当斩！”
唐如讳倨傲抬眸，“摄政王不愧是摄政王，这般处境，仍处处为玄晟国着想，就是不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值不值……
莫甘，人我给你找着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不用我说，别忘了你答应大人的事，你拿不下摄政王俞尽舟，大人就摘了你们家眷的脑袋……”
莫甘敢怒不敢言，知晓眼前人就是此次计划的目标摄政王后，便也没什么顾虑，冷哼一声越过唐如讳，大手一挥，“动手！”
话落，身后众人纷纷服下一枚药丸，随即将手中的东西扬撒向空中。
霎时间，粉尘迅速弥漫到空气中。
俞尽舟和暗卫们早有准备，迅速遮掩口鼻，闭气后退，同时拔剑横于身前准备迎战。
屋顶上的梅云安也意识到那很有可能又是芙蓉醉，也早早就屏住了呼吸，将弩箭对准了莫甘。
可下一秒，莫甘一众人等不但没有选择进攻，反倒是头也不回地迅速撤离到包围圈之外，隐于暗中。
俞尽舟正疑惑，就听大量嘈杂而急促的脚步声由四面八方极速逼近。
屋顶上的梅云安放眼望去，顿时瞳孔一缩，四方街道中奔袭而来的，皆是染病发狂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