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见血即为不详。
除了容穆依然被紧紧拽着没法移动,旁人都离开了病房。
云惊澜十指缠着纱布,捧着手炉坐在太医署大堂。
望着众人忙进忙出,神色越发阴鸷,身前乌泱泱的跪倒了一片。
其余人等踞跪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摄政王遇袭重伤已是既成事实,若是圣上执意要追究,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直到人群中的柳明川忽然挺直了脊背,朗声道:
“陛下,今夜臣私心作祟,护驾不力,致使殿下重伤,请陛下降罚!”
“摄政王千金之躯,若是折损,柳爱卿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云惊澜狭眸深沉,冷冷道。
“念在你戍卫疆土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朕的羽林卫便集结在这太医署外,三十记军杖,你自去领罚。”
羽林卫的军杖凶狠凌厉,寻常人只消受上十杖便会皮开肉绽、不良于行。
这回云惊澜张口便是三十杖,想来也是有意为孟千秋狠狠出口恶气。
柳明川本人没有丝毫犹豫,重重跪下一礼,转身便出了殿门。
很快,军杖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传了进来。
云惊澜垂下眼睫,感到一阵紧似一阵针扎似的头痛。
每每痛起来,他就格外想念孟千秋。
唯有他的味道能让这该死的头痛减缓些许。
但就是因为眼前这些废物办事不力,那个人才躺在这里,生死不知。
……他们都该给孟千秋赔命。
“今夜值守御花园的侍卫和宫人何在?”
他暴躁地揉着眉心,“都给朕站出来!”
被点名的十余人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意识到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便依言乖乖起身。
云惊澜怪异地冷笑一声,站起身,反手摘下了悬挂在大堂墙壁上用于装饰的软剑。
此剑采镇凶之意,因此不仅开过刃,甚至称得上锋利。
年轻的帝王随手握着剑柄,剑尖指向其中一人:
“接下来,你们是想自行了断,还是由朕一个个亲手解决?”
众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陛下,饶命啊,冤枉啊……”
一时间告饶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被点名的人们死命磕着头,乞求着他的怜悯。
云惊澜一动不动站着,听在耳中,心底涌动的杀意却越发深重。
翻腾的恶念在嘶吼,与头痛一道愈演愈烈。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剑柄,漆黑的眸底早已泛起不详的血晕。
他手臂动了动,正准备举剑,却忽然听到一声唤:
“陛下,且慢!”
人未到声已至。
清冷的嗓音仿佛具有魔力般,消融着他心底躁动的残虐。
等到云惊澜再次抬起头,眸中诡异的红色已经散去。
“……国师,您怎么来了?”
若再晚一步,恐怕事态就无法挽回了。
萧晚亭望着这群形容狼狈的人,忍不住长长叹息。
云惊澜偏头疼嗜杀的毛病他大概知晓。
但平时都能勉强控制住,从未像今夜这般一发不可收拾。
难道,是因为那个人?
“臣今夜离席得早,尚不知御花园中发生了何事,为何王爷会重伤落水?”
说着萧晚亭便顺势夺了剑,示意随行的太监收好,
“方才柳将军与臣擦肩而过,臣见他步履蹒跚,身上还有血迹,也是陛下责罚之故?”
话语间他有意使用了清心咒诀,云惊澜的情绪逐渐平静,头痛也随之减缓:
“您有所不知,正是因为柳爱卿和这些刁奴疏忽大意,小皇叔才险些遭遇不测。”
他沉声说着,重新坐定,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襟早已被冷汗浸湿。
头痛于他而言同样是难熬的酷刑。
“眼下太医正在施救,我们不便打扰,若是国师有心探望,便与朕在此一同等候吧。”
“如此也好。”
萧晚亭正有此意,便找了云惊澜身旁的座位坐下。
他位置相对靠后,因此没人察觉。
那素白如雪的衣袍下摆,还沾着些未干的淤泥。
……
三轮行针完毕,孟千秋肺部的淤血也基本排净。
嘴唇不再泛着乌紫,只剩下了干裂的苍白。
太医在水池净手,无意间瞥见依旧坐在床边的金发男子:
“质子殿下,您不一同清洗清洗吗?”
“哦?”
容穆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从前襟到下摆都沾满了血污,不少是刚才新添上的——
他倒是有心躲开。
奈何某人始终攥着他不肯松手,只能生生受着。
“无妨,”他语调懒散,打了个哈欠,
“你们先去知会陛下他们,这里暂时有我在,不必担心。”
等屋里的人基本离去,他垂眸凝视着自己和孟千秋交扣的手指。
不知怎的,忽然有种回握的冲动。
也就在这时,有两人匆匆走了进来。
“世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可让奴好找……”
棕发的异族少年满脸都是如释重负的喜悦,衬得他身后的燕筠越发沉稳淡定。
“声音轻点,没瞧见这里有病患呢么。”
容穆冲艾尔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是怎么进来的?”
“刚刚奴在太医署外,看到中原皇帝……那么生气,奴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他伸手很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还好这位小哥在旁边,他说他是王爷的贴身内侍,奴便请他帮忙领了进来。”
容穆轻哼一声算是答应,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燕筠身上。
没来由的,他总觉得这小太监的气质有些特别。
虽说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却让人无法忽视,甚至……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人正紧紧盯着自己与孟千秋相握的手。
且眼神相当不善。
“质子殿下,”良久,燕筠终于开口,
“小人为王爷带了些干净衣物更换,不知可否请您回避片刻?”
敢情是因为这个拈酸吃醋了?
容穆笑而不语,只当着他的面缩了缩手指。
昏睡中的孟千秋立刻有所感应,不满地呜咽了一声。
随后更用力地拽住了那只手。
燕筠:……
“你瞧,你该劝的是你家殿下,可不是我啊。”
见少年脸色越发黑如锅底,容穆有心逗弄,揶揄道。
“可是……”
一旁的艾尔缇有些迟疑,“世子殿下您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奴还想着给您一并换了呢。”
“唔,确实。”
就算容穆自己不太介意,但若是教云惊澜等人进屋后撞见这副场面,也委实有些失礼。
然而……
面前孟千秋双眸紧闭,眼尾被泪水浸得绯红,呼吸轻弱又急促。
这副可怜的模样,让他不忍心硬生生把手拽开。
或许,只能用那种方式了。
口中默念着什么,容穆眼眸眯起,碧瞳中隐隐泛出潋滟的色彩。
与此同时,他从置物台上取下一方手帕,放入孟千秋掌心。
念诵完毕,他再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这次孟千秋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捏紧了那块手帕。
“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容穆笑着起身,
“只要我不离开王爷太远,他就不会有什么反应。”
“多谢质子殿下。”
这一幕让艾尔缇都面露惊讶之色,燕筠却显得淡定非常。
他绕开两人,牵过屋内的屏风,把孟千秋严严实实遮挡起来,才抱着衣物走了进去。
这副做派在艾尔缇看来有些失礼,容穆却摇摇头,示意他噤声。
左右还是赖自己逗小孩儿太过火了些。
中原人不同于西泷百姓,大多心思细腻敏感,便是同为男子,沐浴更衣也要遮遮掩掩。
按说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然而当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时,心底还是涌起了某种异样的感受。
尽管瞧不见,屏风里的情状却不难想象。
细腻如羊乳的肌肤,修长的颈项与形状优美的蝴蝶骨,还有柔韧窄细的腰身。
与他见过的西泷男子天差地别。
即使完全谈不上阴柔媚气。
却是美丽的、脆弱不堪的。
“……殿下?”
见容穆捏着纽扣发愣,艾尔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您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管好你自己。”
他罕见地不愿多说什么,自顾自穿好衣服,便在房中寻了处空座坐下。
艾尔缇本能地觉得,世子殿下今晚有些不太对劲。
他原本还想探个究竟,云惊澜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进了屋:
“小皇叔情况如何了?”
“王爷肺部的淤血已经排尽,身上的伤势也都已处理妥当。只是他气血亏空,身体底子太弱,若是能平安度过今夜,应当就无甚大碍了。”
太医道:
“这是臣准备的养气补血的汤药,还请陛下尽快安排王爷送服。”
云惊澜蹙眉望着盛药的瓷碗,刚打开闻了一口,表情就变得异常精彩:
“这药汁如此腥臭,莫非你想毒死小皇叔不成?”
“陛下,冤枉啊!”
太医满面无奈。
“这汤药可是用太医署中的顶级药材熬制,实属千金难买的佳品,眼下也只有这一碗的量。臣便是借一万个胆,也不敢有半分疏忽啊!”
“哼,谅你也不敢造次。”
云惊澜撇了撇嘴,端着药碗朝孟千秋走去。
燕筠早已为他换好了衣裳,又迅速将屏风撤到一边。
在床边坐下,云惊澜瞧也未瞧他一眼,舀起一勺汤药吹冷了,便送到孟千秋唇边。
他手指上还缠着纱布,喂药的动作略显笨拙。
不过昏迷的孟千秋可感受不到皇恩浩荡。
又苦又腥的味道袭来,让他本能地觉得恶心,立刻把脸转向了里侧。
云惊澜举起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没想到平时那么软和好说话的人,生起病来居然完全不讲道理。
心底残虐的冲动忽地有些冒头。
若非众目睽睽,他真想捏紧那人的下巴,强迫着将药汤灌下。
他面色沉凝,吓得身边人全都低眉顺目,不敢吱声。
却有一只手蓦地伸来,握住了微微颤抖的药碗。
“让小人试试吧,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病弱状态更好r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