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蓝田大营,最大的一块校场里,时间尚早,但却已人满为患。
不为别的,只因今日秦王要来观看嬴质和公子傒之间的战斗,而王庭内的工匠更是在二人选兵之后就过来这里,选择合适的地点,画出图纸,再加上王龁手下的军士,合力建造了一座又高又大观战台。
方便嬴稷居高临下,将战斗尽收眼底,同时也可以坐得下随同而来的文武百官。
巳时二刻。
文五百官基本已经到齐,在核心位置上,安国君走了进来。
他对这次战斗,同样十分关注,毕竟一个是亲儿子,而另外一个,身份是自己的孙子,只是自己这个儿子,并不怎么让他省心。
好武轻文,性格莽撞。
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想要置嬴质于死地,这样的宗室争斗,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传出去依旧会让人笑话,何况,这可能已经触怒了大王。
“夫君,你在想什么?”
随同而来的华阳夫人问道。
“没什么。”安国君摇摇头,找了个得体的理由道:“嬴质此子年少便已展露锋芒,这是大秦之福,但是他年纪太小了,不经历挫折,对将来并不是好事,希望这一次,嬴傒可以帮他尽快成熟起来。”
“夫君的想法果然深远。”华阳夫人沉声道。
但心中,却是无比希望,嬴傒在这里就直接将嬴质斩杀。
她的心里一直都有自己的算盘,而吕不韦给他献上计策,虽然表面答应下来,但后来,她把事情想得更加清晰,更加透彻,而且,更加简洁!
如果今日嬴傒可以斩杀嬴质,嬴子楚一家便没了未来,而老秦王如今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几天,安国君嬴柱作为太子,继承王位合情合理,而他的身体,也不怎么强壮。
只需再忍一忍,等嬴柱离开,嬴子楚这个懦弱之辈接手大秦,一切还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至于吕不韦。
嬴质死于嬴傒之首,交易并未达成,吕不韦又能如何?
更何况区区一个贱商,也想当我大秦的丞相?
何况有如此心机之人,若是那天勾连别人,谋夺我的位置,又该如何?
吕不韦绝不能留!
华阳夫人心中闪过一丝寒冷,她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独得安国君的偏爱,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辣!
心里想着,一道呼声传了过来。
“大王到!”
一声呼喊,并未落座的文武百官同时转身恭迎。
“大王万年!”
嬴稷从车辇上慢慢走下来,被寺人微微搀着,走上观战台,四处看了看,微微一叹,语气复杂。
“蓝田大营,寡人许久没来了。”
大秦历代的王,都在这里商议过军政大事,他年轻时,也没少到这里来,而眼下的一切,熟悉中又透着些许陌生。
嬴稷按着身前的栏杆,看了看宽阔的校场,怔怔出神。
曾经,他在这里骑马舞戈,开弓射靶,引得三军连连喝彩,何等意气风发。
在这里,他大手一挥,数十万秦国大军,同时应和,成为一条东去的长江大河。
那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曾经……
只是曾经。
陷入回忆当中,众臣不敢打断,直到嬴稷挣扎着,从回忆当中走出来,慢慢摇了摇头。
“老了啊,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嬴稷低声自语,转回身来,挥了挥手,看向安国君,问道:“他们都准备好了么?”
“禀大王,嬴质和嬴傒早已准备妥当多时了。”安国君回答道。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不要耽误时间了。”嬴稷沧桑的声音响起。
落座后,寺人尖细的声音立刻响起。
“大王有命!”
“双方进入校场!”
声音落下,立刻一声轰响爆起,然后,阵阵脚步声音响起,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踏踏踏!”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一支强盛的军伍缓步走出。
黑衣黑甲雪亮的长戈,数千人聚集在一起的气势,仿佛可以冲破云层。
一个整齐的正方形军阵,出现在秦国所有人的面前。
威严肃穆。
他们虽然不是王龁亲自挑选的百战之兵,却也是嬴傒精挑细选的,从军容上看去,这数千人,也的确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起码,绝对不弱!
军士们走到校场当中,手中长戈拄地,嬴傒骑着一匹快马,来到军阵最前面,从腰间抽出长剑,高高举起,数千军士,同时爆发出整齐的呼声。
“杀!杀!杀!”
如此气势,就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将军们,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公子傒,虽然为人鲁莽,但带兵的确有一手,半个月的时间,能将军伍整治到这个地步,殊为不易。
若不是他一心想要争夺王位,转头加入行伍,历练几年,大秦又会多一位出色的将领。
可这一幕,被嬴子楚看在眼里,脸色立刻大变。
毕竟他也曾带兵出征,和嬴摎在西周国展现了大秦强盛,对军伍之事也懂了不少,而如今公子傒手下的军伍,他一眼便看了出来,人数在七千左右!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违反约定!
嬴子楚只觉得一股怒意涌上心头,霍然起身,但却立刻被安国君按了下来。
“父亲……”嬴子楚张口道。
安国君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就坐不住了?未免太过沉不住气,这在大王眼中,可不是什么好表现。
嬴子楚牙关紧咬,强行按捺下来。
而刚刚坐下,另外一边,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同样整齐,但声音却比嬴傒出场之时小了许多。
嬴子楚没由来的心头一跳。
要说是谋划能力,他对嬴质是一百个放心,但说到带兵,还要真刀真枪的和对方干上一仗。
嬴子楚心中忐忑。
可半个月来,他都没见到嬴质,许多疑问得不到解答,此时瞪大了眼睛看过去。
而这一看,就是一愣。
甚至,他还听到了身边一道道低低的嘲笑声。
和公子傒交好的人很多,几个身负文职的人在窃窃私语,还讨厌的故作惊讶。
“不会吧!不会吧!”
“这不会真的是一支军伍吧!”
“我想你没看错,这的确是一只军伍,我也看到了。”
两人说着,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不屑开口。
“我可是听说了,某位将军把精锐私藏起来,给嬴质留着,就为了今天可以获得胜利,可谁能想到,这小子不但不领情,还要自行选择军士。”
“有人帮助不行,非要自己挑选,这下好了,不知道从哪里选来了一群没长成的小孩子,看那一个个干巴巴的样子,还穿的破破烂烂,没有兵器也没有铠甲,这是我大秦的军伍?”
“而且这人数也不多,也就两千多一点点吧!”
另外有人摇了摇头,不阴不阳的话响了起来。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嬴质此举,就是为了彰显我大秦的风采!”
两人极其配合的看了过来,面露惊讶之情。
“你说什么?”
“这岂能是我哦大秦的风采?简直胡说八道!”
那人不急不恼,微微摆了摆手,摇头晃脑故意慢悠悠的开口。
“你们想想,若是和他国交锋,忽然派出这么一只军伍来,不论对方领兵将领是谁,都要好好琢磨琢磨,为什么不穿盔甲,不拿兵器,而且人数还处于劣势,这个问题,若换做是你们,想的通么?”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除非这个主将有毛病,不然就绝对是个陷阱!”
另外两人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连连摇头。
“这就对了,但两军对垒,哪一方会派出脑子不清醒的将领?这不是自己送死么?”
“我想世上绝对没有这种人存在!”
那人说着,深吸一口气。
“这件事,谁都想不通,对手也一定想不通,可事有古怪,不可贸然决定,只能左想右想,但怎么都想不通,他便会犹豫不定,而在战场上,一旦失了先机,就万劫不复了!”
那人摇头晃脑的说完,十分赞赏,肯定道:“所以说啊,这可是不逊于屯田策的奇思啊!”
说完,三人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而这份嘲笑,嬴子楚都快要忍不住了,就别说嬴政了。
他直接站起身来,手指着三个人,冷声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兄长是不会失败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三人听着嬴政的话,仿佛根本就不愿意理会,直接哼了一声,就把头转过去,各说各的。
嬴政气得不行,恨不得直接跳过去,揍这三个人一顿出出气。
“我兄长从没输过,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不可能!”嬴政双拳紧攥。
无奈,老秦王就在上面坐着,他不敢乱动,说风凉话的三个人又不做反应,最终,只能气哼哼的坐了回去。
嬴子楚眼睛定定的看着下面,心中苦苦思索。
“质儿,你究竟要做什么?”
微微转头,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老秦王,可那一张古井不波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略微有些浑浊之意的眼睛,看了一眼校场,微微抬了抬手掌。
寺人会意,尖细的声音响起。
“对阵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