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与鬼王谌良不欢而散后,夏蕤独自倚门立了一夜。妖兽们纷纷围拥而来,绿衣探出蛇头嘶嘶地吐蛇信,试图讨好他。
夏蕤一概不理。
从夜色消散,到一轮日影现于东方。他才眨了眨一夜未睡干涩的眼,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人人都道孤是她命定之人,可是……她并没来找过我啊!”
“王!”
绿衣讨好地吐出蛇信,嘶嘶道:“神女来过的,在极殿,大家都见到了。”
火狐懒洋洋点头。
一众妖兽纷纷附和。
夏蕤怒。“你们都长了几只眼睛?都瞎了嘛?!哪只眼睛见过她来。”
“三只眼睛都见过。”
“我!我也见过!”
“都见过!”
“是啊,王,我们大家都见过。”
夏蕤气极反笑。“好,你们都见过!那你们可还记得,那是哪年?!”
那是南夏纪年一百二十三年,先王羸病逝之际,他以自身寿命替父王羸换得两年寿。不想没得母后称赞,反倒愈发被母后深深忌惮。他一病不起,那年……那年她下山来看他。
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初见。
距今已有六年余。
有关那位神女的记忆少的可怜,夏蕤自问绝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他七岁即位,十一岁派兵与北夏激战,他如此繁忙……他不可能,心心念念于某一人。
哪怕是神女,也一样。
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挂念于心的。来者来,去者去。他还有大把事情要忙,他顾不得思念谁。
可神女希与那赤水海妖王、与那西极洲厌火国王子、与那许许多多的小娘子小世子们周旋,他依然能从虚空中看的一清二楚。正因看的清楚,他不信希离不得他。
离了他的王宫,她又周转于各地王宫。
就算那幻生兽阿寂说,她辛辛苦苦替他寻了王剑鱼唇,并因此遭遇四荒追杀——可那又如何呢?
他并没要她去寻。
夏蕤咬牙切齿地倚门想,他并没什么对不起她的。是她自家寻他下山,是她一再坚持要与他缔结契约,辅佐他得四荒天下一统。从头到尾,都是她逼着他缔定契约,他不止一次拒绝,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坚持。
为了缔结契约,她甚至跪了他。
他并未对她不起。
但狭长眼尾一滴泪正缓缓爬下脸颊,由不得他自欺欺人。
他看见希于病床中弹跳,如一条死鱼。他窥见她的梦境,见她梦境中仍苦苦挣扎试图救他……他看得见希所遇所想。
这便是凡人与神缔结契约后的牵绊么?
夏蕤翻转左手,掌心内靠近尾指的地方,有一条奇异的纹路。——是剑痕。
长寸许,剑柄剑身宛然分明。
是那年那位神女背在身后的秾紫素女剑。
条缕日影斜斜打在掌心印记,剑柄在日光中如灵蛇般游动。
真正的灵蛇,绿衣,凑近他肩头,昂首好奇地打量在他掌心内游走的“蛇”。
“王,这是神女赐给你的印记么?”
夏蕤再次暴怒。他覆下手心,缩入玄色衣袖内,冷笑一声。
日影狭长照入一年三季都处暖春的南夏土地。从阴康城圣殿未散尽的篝火余烬,到城内茶楼谈论昨夜季家成年礼眉飞色舞的百姓,又缓缓倾斜至青瓦连片的寻常人家。
春光暗度黄金柳,冲开白玉梅。
日影也斜斜打在季忧大人府后的花园。
一双绣着白梅的软鞋踩过青石,款款地拈花扶柳行来,停在连接后花园与花厅的假山旁。
“爹爹,”季鹛垂下头,侧身行礼。
季忧一见她,满面喜色。“乖丫头,王要来看你。”
季鹛吃惊抬头。
昨夜子时后,她已进入十二岁的成年期。体态袅娜,眉目清丽。转头间眼眸儿横斜,额心总似点的不是玉白五瓣梅花,而是一缕挥不去的轻愁。
季忧见到小女儿这姿态,心软的都化了。他放低了声音,喜滋滋道:“昨夜你成年礼王不是没来么?今天他来补礼。”
王椅上那位肯主动开口来探望季鹛,想必昨日清晨所说的悔婚一事,这茬儿早揭过去了。
季忧眉梢眼角都掩不住喜色。
季鹛却低下头,眸光落在日影下白梅跳跃的绣花鞋,轻声问:“王……他来时,女儿可要避开?”
南夏偏隅一地人丁稀少,相应的,民风十分开放。十五仍未嫁的女子皆可自行婚配,野合于沅水之畔,甚至男女之间歌咏以表爱意,爬墙私会等,官府皆不禁止。至于十五及笄前已由父母婚配的,与未来夫君相会不禁。
季忧正要将这茬儿说给女儿听,却见女儿垂首不语,依稀可见面颊苍白。
季忧收住口,猜了会儿,以为是女儿害羞。他朗声笑道:“王比你还小半岁。你如今见他……”
季忧说着拿手比划了下,笑道:“他才到你肩头高。还是个孩子模样呢,你羞什么?”
季鹛两颊微热,抬起头,抱着本不该抱的希望,试探着问父亲。“他……王,他真的会来么?”
季忧还不及答复她,远远的,从竹径走来阿秀婆婆。
阿秀婆婆远远地一甩手帕,焦躁道:“鹛姑娘哎,你怎地一人到前头来了?若是教王给撞见,可不是失了礼数。”
“失什么礼数?”季忧最见不得人说小女儿不好,当下虎着脸,呵斥道:“他俩是要做夫妻的人,哪儿轮得到你个老婆子叽叽喳喳!”
阿秀婆婆方才教竹影遮了眼,此刻走出来,见到季忧。立即侧身行礼,“给大人请安。”
季忧还在生气,吹胡子瞪眼地望着她。“下午王过来,你就别出来了。”
阿秀婆婆怔怔结舌。
季忧却已不看她,转向乖女。“鹛鹛啊,你今日就好好梳妆,下午王来了,我差人唤你。”
季鹛眸光流转,欲语还休,像是会说话一般。
半晌,盈盈地侧身一礼,转身去了。
季忧这才开始训斥阿秀婆婆。“鹛鹛生性多疑,什么事儿都喜欢藏心里。再者,她身子骨本来就弱,你越是指责,她便越是爱多想。我请你来教养女儿,是为了让她长成后为母为妻,举止大方得人欢喜。不是让你镇日打压她!”
阿秀婆婆低头应是。
临了,待阿秀婆婆躬身走远,季忧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女儿天性多思多虑,最不适合入宫,可如今……聘书已经下了,若果真退婚,又让她今日如何抬得起头?
只得将错就错罢了。
-
南极洲漫长的春风吹过窗棂,窗棂外一枝春梅隐约可见。
季鹛倏地抬头,问:“这梅花,怎地移到这里来?”
她生性喜梅,父亲却总忧虑梅子乃酸心树,甚爱之,易早夭。家中种植白梅数十株,却从不移至她窗前。
若是她想去摘白梅,必得走过竹林,去后园。
今日怎会有白□□窗前?
阿秀婆婆早晨挨了训斥,眼下正不声不响地替季鹛纳婚衣。听她问梅花的事,歇下手,抬头眯起浑浊老眼看向绮窗外。“咦,这株梅花好似在动弹?”
季鹛原本正支颐春困,此刻见长日锦云无定,鸟喧窗纱,不觉的发疑。她起身,站到窗前,果然见那支白梅在动。
窗纱外,一个白衣少年手举梅枝,正笑盈盈地逗她。“可算醒了!不枉本侯爷举着这花,绕了半晌。”
季鹛静静地打量他,摇头。“我从未见过你。”
但她知晓来的是公子谌良。
父亲在军中与谌良素来不和,往常茶前饭后,不止一次与她抱怨过,说谌良虽是个小娃娃,行军打仗却是个人才。只可惜,为人乖戾,不易说得上话。
又说,可恨那谌良,自个儿不规矩也就罢了,偏还要与王混作一堆,搅的帝国乌烟瘴气。
在父亲间或夸奖、时常埋怨的话语中,季鹛知晓这位诸侯公子爱穿白衣,日常在额心挂块碧玉。又听闻,这位公子谌良容貌生得阴柔,貌若好女——眼前这位便就是了。
只是她不记得,曾见过谌良。
谌良手举梅枝,笑嘻嘻地立在窗下望着季鹛,道,“你认得我。我也晓得,你爱这梅花。”
隔着窗,谌良将梅枝递给季鹛。
季鹛垂眼望着一支开得簌簌的白梅,低头,没接过花,反倒问他:“你是来找我父亲的么?”
谌良见她不接,径自将梅枝放在窗台,双手一撑,侧身坐在她窗台上,转脸望着她。
春风中一时梅香沉郁。
谌良目光悠悠,季鹛竟不敢接。
坐在案前缝制婚衣的阿秀婆婆张眼望见,刚要训诫季鹛,想起今早被季大人训斥场景,又把话咽下去。但要嫁人的姑娘,在自家窗台与别的少年郎含笑对视,说出去总不成规矩。
阿秀婆婆掂量再三,隐晦地,重重咳嗽了几声。
季鹛一惊,立刻退开,离窗台几步远。
谌良见她退开,愈发觉得没意思,唇边笑容却依然。他笑着转头看向昏昧光线中正盯着他们的阿秀婆婆,道,“婆婆也不必盯着,我是为王传话来的。”
他说着又对季鹛道:“王来了,就在前厅。”
季鹛低头避开他目光,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谌良盯着她头顶簪的白梅,心痒难耐,恨不能上手摸一把。昨夜所有酒意上涌,令他在夏王蕤面前失了态,但他并不悔。
这么个精魅般美貌的小女娃子。
为了她,他不悔。
谌良一念及此,唇边笑意愈深。“一道儿走吧!季大人让我来催你。”
季鹛回头,问询式地望向阿秀婆婆。
阿秀婆婆放下针线,颤巍巍起身,又拍手唤来两个小丫头。
这是要随行的意思。
季鹛垂眼,对谌良道:“知道了。侯爷先行,鹛随后就到。”
谌良双手一撑,潇洒地跳下窗台,闻言忍不住笑了。“王与季大人命我来请你,与这些丫头婆子,有何相干。”
谌良说着顺手往后一拉,季鹛被他拉的往前一跌,猝不及防下,反倒噗嗤一声笑了。
谌良斜眼,瞄着季鹛打趣:“倒是第一次见你笑。”
“我又没见过你。”
季鹛虽一夜间风姿窈窕,心智却仍没完全成长。此刻离开阿秀婆婆视线,颇有些少女俏皮劲。
倒是与谌良对她的初见印象渐吻合。
谌良斜眼觑她,笑。“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季鹛横他一眼。“我不记得的,就是没见过。”
谌良哑然失笑。
初见季鹛,是季鹛掀帘子跳下车,飞奔到季忧身边。那次是他与季忧斗气,把季大人给气着了。没抹开脸,回头仔细与这小女娃娃兜搭。
不过就算勾搭了,又如何?
谌良笑得狐狸眼弯弯,唇红齿白,面若好女。
季鹛看久了,竟有些不自在。“王……他什么时候来的?”
谌良笑。“与我一道儿来。”
“那你几时……”季鹛突然住口,意识到这人还是要自己问到他身上,忿忿道,“你好歹也贵为侯爷,怎地这样没脸皮!”
谌良抬手摸了摸脸,啧啧连声。“本侯爷这张脸,还挺漂亮啊!”
季鹛没好气地抽身,快步走,想甩掉这个家伙。
谌良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看她鬓边一支白梅颤颤巍巍,窥她一袭青衫白裙随春风摇曳。
这个小女娃娃很美,很对他胃口。
但也就如此了。
她即将是另一人的妻。
若那日他自战场归来去极殿参见夏蕤时,他便知晓手中托盘中封的正是季鹛画像——知晓了,又何如?
人生事,无非将错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