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希到底有无消失呢?
答案当然是否。
她此刻好端端住在西极洲王子的王府内,与厌火国王子宴楼嬉笑说话,不知道有多么的开心。她也许是很高兴离开了他。十岁的夏王蕤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座椅抗议了一声,口吐妖语。“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我可以现出真身了吗?”
夏蕤没说话,挪了挪屁股。
屁股下那只“椅子”睚眦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缓缓站立起来。它动的时候,身形如豹,脸却如马,头上长角,说不出来的怪异。但是它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天生龙子的孤傲。它昂首看向永远闷闷地生闷气的夏王蕤,这次说了人话。
“尊贵的夏王蕤,您为什么永远在生气呢?”
十岁的夏王蕤没了椅子,孤独地站在偌大金殿内,目光看向墙角。
“您是即将一统天下的君主,如今强敌环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您为何不提起斗志拿起您的王剑征伐四方呢?王者之剑已经出世,就在神女的手中,您为何不去寻找神女?她是天帝派给您的王后,会助您得天下,完成这场尘劫……”睚眦苦口婆心。
作为一只龙子,它说的话可谓非常多。
可惜,在夏蕤的耳朵里,这些都是废话。一天之内,有两个“人”跟他提起了那个他绝对不想听到的名字,他非常生气,觉得金殿都没法待下去了。
他闷闷地转身去了自己的出生地——极殿。
身后是张口结舌不知所以的睚眦。
极殿内永远是黑暗的。因为夏王蕤不喜欢点灯,更加不喜欢宫人进来打扰他。一个月仅有一次,这座极殿是对宫人侍女开放的,让他们进来打扫。每次宫人侍女都是鱼贯而入,口鼻牢牢套了三层布罩,手里拿了无数面盆扫帚,一个个如临大敌。
因为曾有宫人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没戴布罩进入极殿,结果一推开门就闻到了刺鼻的蛇腥气,然后昏厥在地。
从此来极殿打扫前,所有人都必戴布罩。
南夏王宫宫人们自制的布罩样式奇特,除了眼睛,其他全部兜住,全身罩了特制的纱罩子,保证一丝儿风都透不进去,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鸟粪兽蛋蜘蛛丝儿自然也不会掉到身上。宫人侍女们不知道极殿内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垃圾,每次都装的盆满钵满,厚厚一箩筐。他们从来不敢问,因为夏王蕤不喜欢任何人过问极殿的事情。
极殿曾是古老南夏开疆之王供奉隐秘的地方,宫中故老相传,从不敢擅入。
这里对夏蕤而言是最安全的。
夏蕤踏入极殿,地面青砖上的莲花依稀可见。他招了招手,虚空中正自由自在飞舞的一对彩鹊就扑过来,叽叽喳喳欢迎他。火红色有七条尾巴的狐狸走过来,安详地掏了掏爪子。螭蛇扭头看他,吐了吐信子。
夏蕤孤独地坐在一堆妖兽中央,双目虚无,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绝对不会有任何声音,绝对不会以任何语言跟他提及征伐天下的使命,也不会让他听见那个他绝对不喜欢听到的名字。——除了今天。
面前一面巨大幽蓝如湖泊的圆镜赫然立在眼前,照出的却不是一身玄黑色王袍头戴鲛人泪的夏王蕤,而是漫天星空下的篝火晚宴,金色舞衣露出新月状肚脐的舞姬载歌载舞,围绕篝火中央的两个人跳舞。
那两个人,夏蕤却觉得陌生又熟悉。
那是一个穿着白袍的成年男子,高鼻深目,褐色发卷曲,正递给身边少女一壶酒。少女黑纱覆盖全身,一双如柔荑的手接住酒壶,露在黑色面纱外的眼睛很明亮,亮的如山岚云霞。
夏蕤震了一下,想掉头不看这面镜子。
镜子却似有无边魔力,吸住了他的心神,不由得他不看。
他双目眼睁睁看见少女接过酒,抿了一口,取出支雪白骨笛在星空下吹奏一首欢快的曲子。旁边那高鼻深目的美男子与一个额心贴了红铃花的舞姬跳舞,篝火很旺盛,照出了每个人狂欢喜悦的脸。直到画面切换到那个额贴红铃花的舞姬身上所配戴的金环变成了无数条蛇,钻入吹笛少女的后背。
夏蕤忍不住惊呼一声!但他动不了,救不了镜中那个吹笛少女。
幸而那少女凌空飞起,黑纱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吹笛少女手中飞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黑铁,无数蛇尸掉入篝火,散发出焦臭味。夏蕤刚平静下来,突然眼角瞥见一有条金蛇窜上了吹笛少女的脸颊,面纱掉落,少女的脸裂了。
左脸处,赫然现出一条金蛇蜿蜒的裂痕。
夏蕤惊得大汗淋漓,突然发现此刻能叫出声音了。——“这是什么!”他立刻大叫。
“这是神女希。她在尘世第十二年成年。那个舞娘是阿修罗女。神女希被毒蛇侵蚀心魂,容貌尽毁。她原本有绝世的容颜,如今沾染魔性,变成这等可怕的模样。王,六道中最尊贵的君主之蕤啊,您可知道她日夜都在思念着您!”
夏蕤惊觉抬头,越过那面幽蓝如宝石的巨大镜子,才发现更硕大如山的一个脑袋。
这面蓝宝石般的镜子原来竟只是这只妖兽的眼睛!
夏蕤冷汗湿透了全身,口中却冷笑:“幻生兽!你来孤的极殿做什么?”
“来寻你,去见神女希。”幻生兽阿寂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王者之剑已经出世,搅动凡尘,神女希为了这把剑,四处逃亡。您为何不去见她?去迎接她与王剑一同回归南夏?吾知您也在思念她,为何不亲口告诉她?”
夏蕤冷笑,震怒道,“孤的极殿岂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
他手中射出一团诡异的冰蓝色火焰,飞向幻生兽阿寂的面门。
幻生兽的脑袋瞬间消失不见,空气中遥遥传来幻生兽阿寂的叹息。“王,我知道您的心性,又怎会真的贸然踏入极殿?这一切始末我都已经告诉您,恳请您务必,前往迎接这场宿命。您的使命里,包含了无数人的生死。请您三思!”
幻生兽阿寂的声音渐行渐远,渐渐不闻。
夏蕤汗湿重衣,颓然坐在地上,压倒了一片正在奋力爬行的食丧虫。今天是逆了天吗?这座王宫内每个声音都在跟他提起希。希,她的脸……夏蕤突然觉得心口剧痛,他从不知道人类的心脏这么脆弱。
在他没觉察的时候,两行泪珠就爬下脸颊,有些痒。
十岁的夏蕤将自己关在极殿内,直到第二天清晨早朝的大臣们找不到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议论。
公子谌良当仁不让地被推选出来,他一身白衣,施施然走在宫殿内,踌躇怎么开口。
一个穿得跟花蝴蝶似的小公主跑过来,跌跌撞撞抱住谌良的袍子,口中笑道,“不,我不要跟你们回去!”
谌良抬头,远远看见贵妇托孤大臣之一暴非的正妻原夫人。原夫人正气急败坏地领了几个侍女婆子从回廊尽头快步追来。
这小公主想必是贪玩,甩掉乳娘她们在捉迷藏。
谌良用那种笑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笑眯眯地低头看那位小公主,说道,“公主,您是……”
现任君主夏蕤有两个孪生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也一模一样,平常真不容易分辨的出。谌良一时不知是哪位公主。他仔细看了看她的发色和眼眸的颜色,笑道,“哎呀,原来是紫岚公主。您来的正好!”
谌良心里已有了主意。
紫岚公主咯咯笑道,“奇怪,别人一眼都看不出我与金霓的区别,你是如何认识我的?”
紫岚公主被谌良高高抱过头顶,笑得异常灿烂。
她喜欢一身白袍的谌良。谌良的眉毛眼睛比宫中所有少女都好看,尤其散发披肩,与哥哥一样俊美得很。
谌良抱住她,轻轻地嘘了一声。“公主,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好!”紫岚公主高兴地手舞足蹈。
“这个游戏就是,”谌良咳嗽了一声,笑道,“咱们俩比赛,看谁先找到你哥哥。”
“找他做什么?”五岁的紫岚公主不明所以,撅起小嘴。“他平常都不喜欢跟我们玩,自从做了王以后,更是很少来看紫岚。”
“因为你哥哥啊……”谌良笑得眼睛都开了花。“他在极殿内藏了许多宝贝,你可愿意去看看?”
极殿?紫岚公主的眼神有点望而却步。她虽然生而为妖兽,具有古老南夏王族的半神血液,却对极殿怕的要命。
“我不想去那里!”
她突然从谌良怀里跳下来,跑得飞快。
在阳光下紫岚公主的双腿如飞轮旋转,跑出了生平最快的记录。
谌良茫然失笑。他不料连紫岚公主都对极殿如此惧怕。他前一天刚在自家花园内得罪了夏王蕤,不知道如何破局。
自从夏王蕤继任王位后,的确变得阴森可怕,再也不是那个摇晃着手指头跟他在地府里讨价还价的小孩子。这点令鬼王谌良颇为迟疑,他不想承认自己怕他。
但他的确怕他!
越来越怕!
谌良拖着脚步,一步一挨,手中托着一幅女子绣像,来到极殿门口。
极殿内照例黑漆漆阴森森。
谌良站住殿外拼命咳嗽。直到咳的都快断气了——殿门内终于传来了那个阴郁的声音,“看来鬼王你得了伤寒,一见到孤就咳嗽。”
会开玩笑,说明事情也许没那么糟!谌良暗自安慰自己,推开极殿的门。
门内一片虚无。这次居然没有妖兽走动的迹象。已经贵为王的夏蕤斜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身玄色金边王炮,额心挂一颗世所罕见的深海鲛人泪。
夏王蕤原本是小麦色皮肤,此刻却格外苍白。
一个人若白里泛黄,黄里泛灰,总是有些不正常的。
谌良诧异道,“生病了?”
夏蕤打掉他的手。
谌良放下托盘,在夏蕤身边蹲下,惊奇地问道:“王,什么病能让您成这样?难不成是相思病?”
夏蕤高高翻了个白眼。
面上却湿痕仍在。
除了先王后蔓的忌日,朝中从无人见尊贵的夏王蕤哭泣。
谌良笑的颇有些不怀好意。“看来果真是害了相思。要不要我替你看守这座娃娃宫殿,你出去寻找她?一别三年,神女也该出落的天仙美模样了。”
夏蕤沉默。
这次居然没冲他翻白眼,也没开口骂他滚。
谌良诧异至极,蹲在夏蕤面前,举手摸了摸高傲不可一世的夏蕤的额头。“王,您没事儿吧?还是神女出事儿了?”
夏蕤目中又滚下泪来。
谌良心中一动,他此前从未见过夏蕤哭。五岁那年,得知先王羸要薨逝的时候,他也没哭。新年之夜,北夏坑杀南夏十万将士,南夏将军们的头颅挑竿挂在边关城墙外,他也没哭。——那次他只是发了怒。
夏蕤是与地心齐寿的妖火转世,真要学做人,最先学会的也该是愤怒。
而不是悲伤。
谌良直至摸到夏蕤面上湿泪,仍觉不可置信。他语气沉重起来,“神女希……她死了?”
这话说完,连谌良都觉得荒唐。神女怎么会死呢?最多是……寂灭。
但这句他没敢说出口。
夏蕤颓然地靠住墙站了起来,背擦着墙,面上泪痕蜿蜒可见。
看上去非常的狼狈。
这一夜,夏蕤突然像成长了十年。
他抬头看向谌良,突然说道,“你替我看守王城,我去寻她。”
这句话原本是谌良惯常说来打趣夏蕤的,但是此刻夏蕤居然自家说了出来,谌良颇有些不适应。
谌良张大了嘴重复了一遍,“啊?”
“对!”夏蕤拍了拍皱巴巴的袍子,突然笑了。“你替我看守这座娃娃城堡,我去寻她!”
“你……”谌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在虚空中走出一只全体呈现出晶莹剔透碧青色的雀儿,青雀从容踱步,体型高大。十岁的夏蕤骑上了青雀,手一扬,青雀就冲出极殿,翩跹飞入长空。
谌良追出来,只来得及看见青雀背上一个玄黑色的小影子,消逝于云端。
明明有情啊,为什么还要下令迎娶季鹛?谌良不甘心地喃喃了几句,摇了摇头,拖沓着脚步回到前厅候命的众朝臣那里复命。
他要怎么告诉南夏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们,他们的王出去找神女了?去与未来的王后谈情说爱了?
至于选秀云云,不过痴妄。
谌良一路走,一路打腹稿,内心颇为自己觉得不值。
更替那养在深闺的季鹛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