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周幽王二年,泾、河、洛三川皆震,岐山复崩。后一年,褒人为赎父罪献女。此即为西周祸变之始。
天兴周室,不过三百年而帝星有异。玉皇命三垣详查,知龙漦、元鼋之事,以罪责褒城二君。二龙君风闻此讯,不待玉旨降临,求助于东海,未果,仓促托庇于紫府。紫府遣书、礼至天庭,帝遂宽宥之,免其罪罚,另择褒水水君。
——《仙铭轶事·人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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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褒珎、褒瑨两龙自那日接到紫府密信,虽因周王宫中有与他们因果牵连的凡女降世而心有不安,但见信中天庭问罪等语却仍不免觉得有些夸大。
毕竟要说那人类女子与他们有多大关系倒也不是。不过是受了龙气浸染,生而有异,寿数较凡人长些,成长得也会比一般人类慢一些。但若就此将她归于龙族,怕是问遍四海上下都不会有哪条龙承认的。
便说她是妖,怕不是也有一二可辩。
只是此语既出自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他们也不敢轻忽。托了在天庭任职的好友留意消息,不曾想竟真得知了玉帝要以“扰乱人间王朝气数”的罪名降罚于他们。
再看原本在他们眼中不过区区一凡女的褒姒进宫之际竟引得周天星辰震动,再是不信也只能认命,弃了褒水之中经营多年的龙宫不要,依照帝君信中指点先去东海向龙王求助。
既有东华帝君之言在先,东海龙宫闭门谢客也就未曾出乎他们的意料。褒珎、褒瑨半真半假地做出仓皇模样,然后一头撞进了东华帝君辖下的三岛九洲。
玉帝问罪之事成真,却不知帝君是否真的能够保下他们?
昔年因听闻夏桀宫中有蛟妾,又见其竟敢兵伐岷山,逼得在炎黄旧部不着痕迹的庇护下境况刚刚有所好转的岷山蜀人献女以乞降。那时他们初出茅庐,兼之东海龙王刚刚为他们上书天庭,使凌霄殿御笔钦点了他们褒水水君之位,正是轻狂恣睢的时候,便大胆往夏王宫中一行,戏弄于那桀王,却不想此举竟于数百年后给自己惹来这般祸事。
褒珎、褒瑨两龙念及此也不免有些懊悔。他们到底与新因封神而受玉帝册封的那帮神仙不同,曾亲眼见过天条刚刚出世之际玉帝以天条律令对违逆者降下雷霆之罚的模样。似他们这般年岁活得足够久的,既然见识过了当年有护道之功,又为玉皇亲眷的云华侍长的下场,便万万不可能指望那位端坐于凌霄宝殿之上、似乎日益宽仁的天庭之主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更何况龙族虽只是名义上受天庭辖制,但低过一次头了,天庭若非要以天条问罪,便是四海龙王出面,也不见得有回旋的余地。
好在帝君言之有信,不知与昊天玉帝达成了怎样的交易,罪名不改,天条律令之下,责罚却变成了轻飘飘地褫夺褒水水君之位。
自闻知消息起便做好了回不去褒水准备的褒珎、褒瑨对此结果未敢有分毫不满,只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安安分分地在紫府住了下来。
龙王本就有意命他们随侍少君,待得帝君长成,君临四海,区区褒水又何足轻重?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尚还在万年冰魄中沉沉睡着的少君,想到已为他人所有的故居,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半点也不心痛,真的,不心疼。
“看来龙族掌管天下水系,到底为昊天所忌。”
尚青轻捻棋子,将之落于天元。
“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又有谁会容得下天下水系握于他人之手?”
昔年炎黄部族争斗多年,为何唯有共工与颛顼的那一场斗了个天翻地覆?不过是这天地间,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占据了十之有七。共工身为水神,乘天势以隘制天下,令自黄帝成圣后,代其执掌天帝权柄的颛顼也只能仓促应对。
而若非共工怒触不周山而亡,身死道消,世间再无天生执掌控水之力的神祇诞生。又兼天下水族在短时间的混乱后,迅速被早有准备又族群庞大、实力不凡的龙族征服。后来昊天也不会捏着鼻子接受了龙族的投诚,默许他们族内自治。
尚青对此不予置评。他也好,他的两位兄长也好,走得都是教化众生的路子。与昊天,乃至于昔年的妖皇,都可以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若是他们知道真相,也不知那两条小龙还会不会这般感激你?”
也许这世上大多数人都看不出,但眼看着东华斩道重修的尚青又怎会没有发现?区区人间王朝兴衰、甚至连改朝换代都不是,又怎么可能引得紫薇星变,更不该牵动周天星斗一并大震。不过是有人在恰当的时机,斩去帝王道基,令帝皇紫气重归于天地。
“他们命中有此一劫,无论我是否插手,昊天都会以此降罪。”
罪名为何并不重要,对于那位玉皇大帝来说,重要的不过是找到借口将各方水系的龙君换作司水的神仙,也好让天庭对三界的统治愈发稳固。
而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利用这个恰当的时机,来掩盖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和随之而来的异象。
“也是。”
尚青看着棋盘上逐渐满布的黑白棋子,开始有些苦恼。
文桑为局,犀象为子,这尧皇为其子丹朱所制的弈棋,对上曾以河图洛书为本命法宝的东华,可真是让人半点都不能将之视作消遣。
东华的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他不动声色地撤下了原本布于四周的屏障。下一秒,就见一只狐狸跃到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九尾摇摆,拂乱了整个棋局。
尚青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弃于棋罐,然后便自然而然地从石桌上把狐狸抱了下来,摁在怀里使劲撸了撸。
下棋什么的,真是让人头大,还是毛茸茸比较使人快乐。
“小狐狸,怎么了?”作为回报,便让他给这只冒冒失失的小狐狸递个话头吧。
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想不开要同帝俊这个变态下所谓的围棋?
“帝君,那褒姒……”
东华见尚青这般姿态,便也只当刚刚那局棋并不曾下过。袖袍一挥,被妲己拂乱的棋子就都归入了棋罐之中。
“她只是个凡人。”而姬宫湦也不是帝辛。
“小狐狸,你家帝君可不是女娲。”
尚青捏了捏狐狸的耳朵尖,看着她的耳朵不受主人控制地抖立了起来,方才笑道。
帝星出乱世。但神仙的寿岁何其漫长,又哪里需要亲自出手去搅乱人间王朝的安宁与稳定?
女娲那时是知晓了封神一事,又刚好被帝辛冲撞。一为卖玉帝几分面子,二来,也是给那不敬圣人的人间帝王一个教训,方才起了报复之心。
可东华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契机,与其刻意去推动,倒不如顺其自然来的不易被人察觉。
只不过,某人能掐会算,所以明明是因势利导,落在旁人眼中,倒显得阴谋深沉、布子深远了。
妲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闻了周王宫中的变故,竟只因那传闻与昔年自己同子受的旧事有几分相似,便感同身受地跑过来质问帝君,却忘了,帝君又怎会与那高高在上、任性妄为、视人妖两族皆如己物的女娲娘娘一般。
曾经命手下妖族屠戮凡人,只为打造出一把充斥着血煞之气与人族冤魂的屠巫剑的前·妖皇看出妲己的窘迫,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权作安抚。
而尚青也只是斜觑了东华一眼,并未出言打击小狐狸心中那天真的想法。
——他说东华不是女娲,可不是这小狐狸现下心中所想之意。他想说的是,女娲哪有某人那般段位高超?似这等简单粗暴的手段,又岂会出自他手?
-你怎知我不会?
东华微微挑眉,似笑非笑。
-你会?
见识过昔年妖皇手段的尚青半点都不相信,却见东华意有所指地看了他怀中的狐狸一眼。
-能让道友心甘情愿留在我东华宫,可不是多亏了这等手段?
尚青撸狐狸的手一僵,将妲己塞到了东华怀中,转身便走。
投其所好,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手段了。他恨恨地想,决定自己要出门找新近结识的那帮酒友好好地去游山玩水一番。
在熟门熟路地从东华宫的酒窖中拎走窖藏的佳酿时,看着自东华醒来后,窖中再不见减少的美酒,复又想到无论自己走了多远,酒喝尽了,总是要回紫府一趟的行为……投其所好,同样的手段竟还用了两遍!尚青这般想着,可脸上隐隐浮现的笑意却不曾消散。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之附于紫府碧阙之上,确保哪怕自己在万里之外亦能察觉东华宫中的变故,这才化光而去。
而仍静坐于石凳上的东华轻轻抚过怀中狐狸柔软的毛发,感受着东华宫中随着那人远去却始终不曾消散的气息,终是低低笑出声来。
他用了最简单不过的手段,却有人愿意俯身屈就,心甘情愿地上钩,何其之有幸也。
作者有话要说:[1]东周时期历史主要参考历史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非正史,神话成分超标。
[2]《述异记》:“夏桀宫中有女子化为龙,不可近,俄而复为妇人,甚丽,而食人,桀命为蛟妾,告桀吉凶。”
[3]《绎史》卷十四引《竹书纪年》:“后桀命扁伐岷山,岷山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后爱二女,斫其名于苕华之玉,面弃其元妃于洛,曰妺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夏亡。”
[4]《东周列国志》:“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曰:‘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惧,欲杀二龙,命太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曰:‘神人下降,必主祯祥,王何不请其漦而藏之?漦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币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椟之中。……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鼋一个,盘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入王宫,忽然不见。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鼋迹,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腹渐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
[5]《管子·揆度》:“共工之王,水处什之七,陆处十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
[6]《金楼子》卷一:“尧教丹朱棋,以文桑为局,犀象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