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见小家伙半天说不出话来,连忙替这个孩子回道,“这是下泽里的小妮,家中并无上田,稻粟的产量不好,她阿父去年便排了水,种了两亩麦。”
“哦,那收成如何呢?”卓玖摆摆手,让大丫不要插嘴,低头问小妮,“你阿父阿母,要多久才能舂完那些麦?”
小妮揉着衣角,低头不敢看卓玖,嚅嗫了一会才低声道,“每,每亩不过八斛,阿母要舂月余......”而即使是人拉石磨,磨两斗麦也不过一个半时辰,若是用上畜力则更快。
卓玖将小妮放下,然后轻声道,“若你们能在今日哺食之前,将这些豆粉都榨出豆油,我便允你们每晚私用两个时辰的磨,怎样?”
孩子们愣了一阵,然后立刻回身去赶工。豆油的制作实际上颇为费力,几个大孩子将压好的豆饼抬到炉灶上,看着蒸汽慢慢升上来,趁着豆饼没熟又将其抬下。
在将熟未熟,还冒着热气的时候,这些豆饼被层层摞在一个石槽里,几个被叫过来的壮汉,眼疾手快的又在豆饼上压上巨石,石头因重力不断下压,被裹在干草里的豆粉也受到了挤压,金黄色的油缓缓地从草缝中流出,汇集到石槽中。
在豆饼完全冷却下来后,壮汉们又将石头拿下来,换新蒸好的豆饼继续压榨。而换下的豆饼再去炉上加热,反复压榨三遍才算耗尽其中的油分。
淡淡的豆油香随着炉灶升起的热气,四散飘开。莫说有些自出生后,就没有吃过什么油水的孩子,就连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卓玖,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此时的食物单调,即使是贵族,很多吃食都是蔬菜或肉类,熬煮发酵后制成的酱,再者就是炙肉鲜鱼,冬日里更是简单,粟粥胡饼加上肉酱,就算一餐,调味也趋于原味,全没有后世的丰盛。
卓玖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炒菜是什么滋味了。虽然如今在冬日,蔬果不易得,但卓玖看到被装进罐子中的豆油,还是想象了一下青菜和肉‘刺啦’一声,被下进油锅时,飘出的香味。
她微笑着看了眼身旁的大丫,发现她正直勾勾的盯着豆油,眼睛一眨不眨,轻笑了出来,吩咐道,“昨日阿罗跟着乡人去猎了些犀牛和野猪,今日正好拿来给大家添饭。(时代剧情原因,现在莫吃野味)”
如今气候整体湿热,地广人稀,犀牛在关中平原上也泛滥成灾,每到冬日农闲时,乡里的壮丁都要集结前去猎犀,以保证来年的庄稼不会被破坏。猎下的犀牛、野猪,将皮制成甲胄,肉则用于腊祭,过后便会均分给每户,对于平民来说,就算是庆祝过年了。
他们这里是服民徭的工地,在冬日来临之前,很多民夫就服徭期满回乡了,直到农忙结束,才会来新的徭工。如今还来帮工的,大多是附近乡里来挣工钱的农人。昨日甘罗跟着附近猎犀的队伍,打了不少肉回来,正好那里给工人们加餐。
“哎,我这就去。”大丫脸上一喜,连坚持学甘罗自称‘某’都忘了,立刻招呼同伴去割肉。
卓玖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自己拄着拐杖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挪到一处篝火边坐下,找来一个趁手的石板,架在火上烧热,等大丫分好了肉,将她的那份用干草包着捧过来时,卓玖已经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笑盈盈的看着她了。
肉又腥又柴,但卓玖却毫不介意。她沾了点豆油,将整片肉用刀切碎,在油烧热后把肉碎放到石板上煎熟,豆油混杂着肉香瞬间弥漫开来,上工的民夫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休息的营地渐渐地升起阵阵炊烟,大丫赶去张罗众人食哺食,几个孩子则蹲在卓玖身边,看着煎好的肉直流口水,卓玖笑了笑,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她以为是甘罗回来了,低着头将肉翻了个面,“阿罗,可去拿些盐吗?”
然后又吩咐一旁盯着来人直看的孩子,去将榨好的豆油,分些给民夫们尝尝。
此时征调徭役或征用民夫,按照《秦律》,当给他们月一石半的粮食作为口粮。也就是大约九十斤的粟麦,而在油脂丰富,蔬菜充裕的现代,人均月消耗粮食,则只有二十斤左右。没有油脂作为营养和热量补充,口粮的消耗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虽然农人田前屋后种蔬播瓜,以填补平时的食缺,实际并不会消耗这么多粮食,但也相差不远。如果在食物中增添油水,不仅可以为百姓们增加营养,也可以有效减少主粮的消耗。
同时,这也可以有效的提升农人在下田种植菽的意愿,通过豆类在地中固氮,增强土地肥力。
卓玖一边在心里规划着等春耕结束后,再带着农人们尝试做些豆腐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心声在脑海里响起,‘菽可有此大用,当应推而广之。’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停下脑海中的构想,但又飞快的意识到,嬴政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他可以读心,并且可以听到他的心声,又连忙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
卓玖有些尽量自然的抬起头,然后‘惊讶’的看到玄衣束发的少年。少年学着卓玖,将宽大的袖子用麻绳系在大臂上,下身也只着便于行走的胡服,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她扫视了一眼少年身后,并未看到随从的侍卫和仆役,便了然的笑笑,并未立刻行大礼。
‘看来,公子是私下前来。’
‘哼,少庶子还算聪颖。’
两个人的心声同时响起,然后卓玖便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后笑着说,“少主怎突然独自来此,这里杂乱,若是被少年冲撞,当乃玖之过。”此时的少年,还有暗指游侠、地痞的意思。
嬴政将盐递给她,自己找了片干净的草席端坐了下来,与在乡野间放松不少的卓玖不同,即使身边是简陋的土灶,稻草和碳灰随着冬日的风,几乎要刮到他头上,嬴政也礼仪端正的就像是高居庙堂。
“卫率(1)就在附近的乡中,不会有人胆敢叨扰我。”嬴政看着石板上的炙肉,装作自己不知卓玖心中所想问道,“冬日野畜不肥,烹之无油,少庶子怎得其油?”
卓玖松了口气,嬴政愿意瞒自己,说明他还不知自己可知他心,然后自然地接话,“少主在此,还是称玖芈姬为好,农人质朴,并不知我之官职。”
嬴政哼笑了一声,并不相信,“若不知芈姬职位,此处农务劳役又怎如此顺遂?”并不是他轻看卓玖,而是卓玖如今不过十一岁,即使被任为此处管事,若无更高的身份,恐也并不能服人。
‘若是以刑拘之,这些贱民恐怕不会如此亲近上峰。’
为了隐藏自己已经得知,卓玖可以读心这个秘密,嬴政有时会故意,让卓玖听到些无关紧要的心声,以达到言行一致的效果。
卓玖低头又翻转了一下炙肉,此时她已经完全调整过来,脑海中空空如也,“公子疑虑如此之多,让玖如何回答?”然后将其中上乘的肉,用备好的陶碗盛好,双手捧给嬴政。
“原先开荒时,发现附近乡人撂荒的下田种有菽,若是扔掉颇为可惜,其叶先前已给民夫们食用,其豆难以烹煮,便一直存到现在。”她指了指已经快要压完的豆饼,“某偶然得知豆可榨油,便带着孩子们一试,没想到成果颇为喜人。”
‘即使是肉食者,平日里也少食油水。若是可以将植物油添入饭食,人均便不需一石半的粮食,节省下的粮草可丰府库。’她在心里补充道,‘而且可命少府更新筒车,在河边建造水利磨坊,这样磨豆、麦便不需太多人力,而榨油则可放在冬日,烧火取暖时一并蒸豆饼。如此,即使压油也不会太废人力柴薪。’
卓玖见嬴政半晌都没说话,也听不到心声,有些犹疑的看向正在吃肉的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着,‘如此控制心声,始皇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这个念头还没从脑海里飞过,嬴政就开口道,“以豆油烹制的炙肉,确实难得。芈姬可否割爱,将这压榨豆油的法子,赠予少府,也好让父王也享用一番?”因为信息传递的低效,卓玖至今还不知道,秦王已经病重。
如今贵族依旧势力庞大,即使贵为王,也不能随意命其奉上家传,但卓玖自然不会藏私,她笑着对嬴政道,“公子何必多礼?玖本就想呈送制法至少府,若是可得王上喜爱当是幸事。”印象中,秦王是在今年五月突然暴毙的,如今不过二月,当还算康健。
“豆油可解百姓疲困,若是每餐食些,还可少食粟稻。”卓玖微笑着再为嬴政添了些肉,“早年听大人言,军中尝以粟一石为食,但军事劳苦,一石并不得用。若是能使民以下田种豆,再以豆榨油,应可解军民粮草之困。”
嬴政倒是对碗中的肉没什么兴致,反而饶有兴致的继续问卓玖,“那芈姬,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