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里,于洋沉默了。
荧幕外,宋筝一边往嘴里拼命塞自己原本看不上的水煮三鲜,一边喃喃,“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田螺先生,你这手艺真好……这世上怎么会有比猪肉酸菜炖粉条还好吃的东西……”
他一边吃,一边瞄了电视屏一眼,开口,“这种破新闻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专门摆局来采访,我同学经常被拉去当人头。都是假的。换台。”
顾淮将遥控器递给他。
宋筝随便挑了个专放狗血剧的电视台。正准备调换。眼珠子忽然直了,直勾勾盯着那个炒饭老板。
“这不是那个……”宋筝努力回想,“我的上一个相亲对象……”
电视里,实地采访的于洋费了八百辈子的力气,帮炒饭老板把车推上坡,忍不住吐槽,“您这车也太重了。干嘛非得在下坡摆摊?”
“你不懂,下坡视野有遮蔽物。城管搁上面走,看不见我们这些摊贩。”小老板说。
“那您叫啥啊?”于洋累得直喘,“我可得跟您要工钱。太累了。”
“孙光。”
听到这两个字,宋筝跟炸毛似的大叫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什么光!孙光!”
顾淮的耳朵差点被炸聋了,轻轻踩了踩他的脚尖,“你小声点。。”
宋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狐狸,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电视屏幕上的炒饭老板,“他,他他……他不是已经买房买车了吗?我哥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打包票告诉我,他那破公司三年之内能上A股!这就……这就破产了?跑去卖炒粉了?不,不是吧?!”
“也不一定。”顾淮用一种看破红尘的口吻说道,“就我所知,创业公司的小老板……可能还没有夜市卖轰炸大鱿鱼的挣钱。”
“为什么啊?”宋筝好奇,“这世上还有不挣钱的公司?”
顾淮说:“有啊。”
宋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比如啥?”
顾淮调侃道:“比如我现在接手的这个‘辅助心智未成年的成年omega,使其自理能力早日到达成年水平’的创业项目,就分文不挣。有可能还要倒贴钱呢。”
“……”宋筝瞪了他一眼,夹了满满一筷子豆芽菜扔进他碗里,“快吃快吃!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时光在这间小公寓里似乎流失得很慢。
宋筝吃完饭,秉承着“生命在于静止”这个要义,切了电视,掏出手柄,开始打游戏。
顾淮洗了碗,本来准备坐在沙发上看军事频道。看见沙发和电视都已经被合理“征用”了。只能默默回到房间,用笔记本上网打发。
客厅里乒乓哐当的敲击声,子/弹出膛声,僵尸的嚎叫,女主的尖叫。还有男主耍帅的呦呵声混杂在一起。
顾淮关了门,掏出耳塞。思索了一下,要不要给楼上楼下的隔壁邻居都送几副耳塞过去。想了想,伸手把窗子都关上了。
“咚咚咚。”门外传出“敲门”的声音,“田螺先生,我进来喽。”
顾淮应了一声。宋筝一边继续发出“咚咚咚”的拟声词,踩着小碎步走进来,在门口站定,“田螺先生,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顾淮本来觉得没什么,这一刻太阳穴的青筋忽然砰砰狂跳了起来。
“进来说吧。”顾淮给他让开座。
主卧大概十米平米,放了张单人床,靠墙是全套实木柜子,书桌。只有一个靠背椅,顾淮自然得站起来,给这小魔王让出“皇位”。
“不用坐了。”宋筝的脸上居然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个类似“抱歉”的神情,顾淮简直怀疑他撞客了。
“是这样吼。”宋筝走到他旁边,将他按回座位上,“我想搬点东西过来。就是可能有点重,而且会把屋子弄得比较脏。”
顾淮静静问:“能有多脏?”
宋筝说:“就是学校里的玩意儿。不多。就是比较乱。我看田螺先生把这一亩三分地规划得那么好,不好意思让他瞬间恢复烂泥坑的原貌。所以来跟你商量。你看……把客厅或者阳台弄得稍微脏一点,你能不能接受?”
顾淮绞尽脑汁地思考,“你要把钢琴搬过来吗?”
宋筝扭扭捏捏。
顾淮沉默了几秒钟,站起身。
宋筝赶忙拉着他,“哎哎哎,别生气!有话好商量,你不愿意我就把楼下也买下来嘛!我把自己的屋子搞脏还不行吗!”
顾淮说:“我不是要离家出走。我去买几个强力隔音耳塞。”
“?干哈?”宋筝说,“为嘛买耳塞?”
“给左邻右舍分一分。”顾淮的眼睛里带着视死如生的诡异的平静,“免得他们投诉我们魔音穿耳。”
“……”宋筝捏起小拳头,给了他一下。
可惜顾淮皮糙肉厚,这一拳还不如挠他痒痒。他怕痒更胜过怕疼。
“不是钢琴?”顾淮松了口气,又有点怀疑,“那是什么?”
“确实不是乐器。”宋筝说,“山水逸居离市立大学那么近,开车就十分钟。我闲着没事把那玩意搬回来干啥,这是间小庙,不是我爸和我大掰那种三层楼七百平的联排别墅,就这八九十平,能安插下什么大佛?还三角钢琴,我看就连摆小提琴都够呛。”
“那就行。”顾淮松了口气,放弃了去买耳塞顺便买隔音仓免费送给邻居的念头。
“我想买个画板。”宋筝吧唧一下滑到地上,盘坐在地板上面,捏着他的衣摆,抬起清澈无辜的杏核眼,“还想买颜料。我想把家里拆分出一个画室……我想画画……”
“?”顾淮以为自己聋了,“诚哥跟我说,你是个音乐生啊。”
“我是艺术生。”宋筝叹了口气,“我爸觉得画家都是渣男,不让我学画画。市立大学大一是自由选课,大二才会根据成绩和爱好选择专业。我就喜欢捏油彩,对着裸模……不是,我喜欢油彩那种有明有暗有阴影的感觉。”
顾淮摇了摇头,笑着说:“这是你的爱好,这是你家里人给你买的房子。我只是一个租客。你想弄成什么样都可以。不用来征询我的意见。”
宋筝可怜巴巴地扯着他卫衣上的绳子,“但是油彩很容易把屋子弄乱哎。所以我想再在客厅砌一堵墙,分割开一个小画室,或者改造下我的飘窗。田螺先生这么认真收拾出来的家,我不忍心再弄乱了。”
这个“家”字,轻飘飘地掀开了顾淮的心房,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将那个在福利院长大,这辈子没有感受过太多亲情的小孩子扯了出来。让顾淮感到一股无声的抽痛。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在宋筝脑门上摸了一把。
软软的头发,像一只小猫儿。
顾淮忽然觉得他很像猫。一只粘人爱撒娇,动不动就滚出自己的肚皮,又喜欢叫嚷着独立的人形猫猫虫。
“你去做吧。”顾淮轻轻地告诉他。
宋筝跳了起来,“真的吗?你不应该有强迫症或者洁癖什么的吗?你不该明令禁止我把屋子弄乱吗?田螺保镖你太好了!么嘛!”
说着,宋筝亲了他一口,手忙脚乱爬起来,翻出手机,爬墙去亚马逊下订单。
顾淮心想:随便你怎么做。反正他都可以兜底。
弄乱的房间可以收拾。搞脏的地板可以重新翻修。地面上的污渍可以当做是特殊的流行艺术。反正……顾淮觉得,比起这个屋子里,远古洞穴一样的寂静、整洁。走进房间里都是空荡荡的回音,他宁愿有个人陪着他,说说笑笑,把屋子弄脏也没关系。
顾淮从小到大,长兄如父的枷锁一直铐着他。
他就像是世俗标准里,那种模具刻出来的好哥哥,好孩子和好男人。在福利院是年龄最大,最会照顾弟弟妹妹的那一个。
到了军营里,也是从班长、排长一路晋升。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选入特种队。就算去枪/林弹/雨里出任务,顾淮也是不动如山。就像个磐石似的,从始至终都定在那里。
顾淮仔细想了想,觉得,如果他活在宋筝那样的环境里,他可能还是学不会撒娇,学不会卖萌。学不会如何做一整个家庭的润滑剂和开心果,学不会无论做什么样的蠢事都有人兜底。
讨人喜欢对他来说是比挨骂更艰难的事情。猛兽翻出肚皮,怎么想都觉得是受伤的预兆。
顾淮左思右想,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到童年,拥有撒娇卖萌要糖吃的机会了。
但他可以,为了宋筝,做那个无条件兜底的人。
似乎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从他在万千人海里发现那个吹泡泡糖粘了一嘴的青年人开始。
这就成了他下半生永恒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