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在城阳山脚下落了剑,却没急着进山,反是在溪边寻了块巨石坐下,就这样静默着,等到又一阵群鸟哗啦着飞来——这次与太阳几乎同时没入密林间,黑乎乎的一片,朱依依都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习惯性又掏出一颗糖放进嘴里,含着,等待甜一丝丝沁入舌尖,周围已是一堆散落的糖纸。
其实糖也没有那么好吃,潘家酒楼的麻酥糖有点太甜了。
可能就是有瘾,朱依依想,就像那些喜欢抽烟的人一样,他曾在医院看到过据说是肺癌的病人偷偷在角落抽烟的侧脸,烟雾缭绕间,那人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半眯着眼,看起来很享受。
怎么会有人快死了都还要抽,自己当时这样想,他自认为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也不上瘾,在知道父母真正想法之前,他唯一的欲望便是要活下来。
可如今这欲望悄悄变了样。
香烟点燃后的雾气逐渐散去,那人弹了弹烟灰转过头来,竟变成了叶初的脸,餮足的眼角还带着些上挑的红,他笑着开口道。
“小东西,练完这一招就有糖吃,想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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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初很多年以后才承认,当初留下朱依依,完全是是因为他生得好,起码要比他无意中见到过的很多人类奶娃娃要长得好看得多。
就是这一念之差,叶初承担起了照顾朱依依长大的责任。
一开始,叶初并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他自然是没什么经验的,而朱依依自从学会走路后,在各方面都进步神速,显得聪慧异常,也就不怎么需要叶初操心,这让他以为全天下的孩子都是这样。
就是吃食方面,颇让叶初苦恼了一阵。
起初,他会幻作凡人,以便每日抱着朱依依下山觅食。为了真正让朱依依吃好,他专拣最贵的酒楼点菜吃饭,但朱依依看起来依旧神色郁郁,并不是很愿意吃。
叶初契而不舍,连续去了好几日,最后还是被掌柜友情告知,说是这么大的娃娃还不能吃这些硬菜,那个时候,朱依依在襁褓中,已是饿得两眼发直,下一秒就能去见阎王了。
山鬼知道这件事后嘲笑了他很久。
后来,他在潘氏酒楼掌柜的指引下,在歙州城里找了个产后不久的妇人,花了不少银两请她代为喂养。对方的丈夫看着一堆金银两眼发直,对着叶初千恩万谢。
多年以后,叶初再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才恍然大悟,那男子眼中分明只有钱,他甚至没看一眼襁褓里的孩子。
“养好就行。”叶初不耐和人说话,将朱依依交给妇人后,他便如释重负般回到山里睡了整整半年。
山间无日月,待到想起还有这么个小东西时,叶初准备下山去,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一路上,他努力回想朱依依的模样,现在应是比之前还要白胖的了——其实在短暂相处的那么些天,他一直不敢过多触碰婴儿细嫩的皮肤,因为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但他是不可以吃人的。
叶初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望下云端,到了。
踏进那院子,叶初发觉这家人似乎加盖了房屋,原先只有一间,偌大的院子看起来空落落的,如今却有些拥挤了。他正欲往堂屋里面走,那里却传出妇人的打骂声。
“这死小鬼,又吐了一地!没爹没娘的野种,也配我给你喂么!”紧接着是婴儿微弱断续的哭泣声。
叶初心里一紧,他走进去,先是在门口看见一个翻倒着的破碗,碗口破了,里面还有些极稀的米粥。
说话的妇人一手抱着自己的孩子,另一手举着细细的藤条。
“打!打!”她怀里的孩子咯咯笑着,看起来和朱依依年纪相仿,却模仿着他母亲的动作,正兴奋地挥舞着肉胳膊。
“好宝!打!”妇人一边逗着自己的孩儿,一边笑着举起藤条,就要重重往下抽去。
却被一股凭空而来的力硬生生拉住了。
“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闻声,妇人惊惶转头看见了叶初,如见了鬼一般,脸上的慌乱怎么都掩盖不住,“你,你不是早就走了么?这孩子不是你不要了的,才会给我们那么多钱,你…”
话未说完,她便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被上了枷,正被两片刀锋一样的夹板夹着,疼得她眼冒金星直往地上坐去,前言不搭后语地哭骂起来:“你若是真的心疼这野种,怎么会半年都不来看他?我们只当你是死了,死了的人的孩子,又和我们无亲无故,我们凭什么照顾他……”
叶初自认为世间不要脸的他排第一,便无人能排第二,如今听了这妇人的话,才觉着自己实在是见识太少,他怒极反笑:“当时那许多银两予了你们,都是不作数了?”
妇人见他提了钱,以为叶初是要讨回,便哭嚎:“你使了许多钱,定是要我们帮你遮掩这桩无媒无聘生出来的丑事,都是是我们应得的!”
叶初冷笑着上前一步,他的脸原本生得温润有礼,乍一看就是普通公子哥的模样,此刻透出的冷意,却让妇人禁不住哆嗦起来:“你你想做什么?来人啊,杀…杀人了!”
“这么脏的手,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妇人执着藤条的手被凭空斩断,咚的一声掉下地,血喷了她怀里的孩童一脸。
啊——!尖叫声同时从那母子口中发出。
“怪物啊!怪物杀人了!”妇人挣扎着陡然爬起,用另一只还完好的手死死掐住朱依依的脖子,使上了十分的力气,癫狂地喊,“你放过我,否则…否则我死了,这个野种也别想活!”
叶初眼里的光冷得吓人,倘若有人仔细看,便能看见他的半边脸密布着细密的蓝色纹路,像是某种图腾暗藏在皮下,隐隐泛着蓝光。
他低下头,看着灵力聚在手心,正不安分地涌动。
以往,他从未与凡人起过这样激烈的冲突,他不要人间的香火,更无口腹之欲,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千年。记得在三清山上时,师祖于云雾缭绕间遥指山下,叹道:“人的心最为难测,你不懂,便不要靠近。”
叶初当时心想,我对凡人既无所求也无兴趣,自然是不会靠近的。
如今再想起这番话,叶初怒火冲天,更觉被戳到了痛处,整个身上无一处痛快。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杀掉一个凡人。
可他不能杀人。
杀人会违背誓言,或许被抓回三清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可人怎么敢!
下一秒,妇人被掐住了脖子,力道之大,令她不得不松开卡在朱依依脖子上的手,只用那只手去掰脖子上那股看不见的绳,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眼白翻上了天。
“嘴巴这么脏,这舌头也用不着了。”
叶初挥袖,妇人彻底发不出声,只用两腿死命蹬着地。此时,室内已满是血污,唯独叶初身上仍是干干净净,如玉面罗刹,他轻移闪至朱依依身侧,俯身抱起,就像抱起一只小猫。
他太轻了。
此时,他才真正看清怀里那个孩子的脸。
甚至比半年前刚交到这妇人手中时还要轻,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上面还有藤条抽过留下的红痕。
像是一团死物。
叶初的眼瞳变得细长,妖物的本质逐渐显露出来,他想,凡人果然都是言而无信。
眼前这个人一样,地上这个哭傻了的孩子一样,怀里这个,恐怕也一样。
都是玩弄人心,见利忘义。
妇人喉咙处的灵索骤然缩紧,叶初的眼眸冷得吓人,无论如何,这个人都必须死——
等到他杀死了这妇人,再了结这个看起来活不长的孩子,就躲回问政山去,再换一个身份,任谁都找不到自己。
孩子一死,自己那莫须有的劫数就算过了。
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直杀了他,反而白白花心思养了这么多天。
真是昏了头!
“……哥…哥哥…”
叶初抱着朱依依的手臂猛的僵住了,他一度以为是幻听。
怀里的孩子奋力伸出手,骨瘦如柴,眼睛却又黑又亮,正急切地看着他,嘴中模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声音。
他是在叫自己,哥哥么?
叶初掌间的力仿佛卸了一半,被怒火冲刷过的脑子也逐渐清醒。
他不可以杀人,相反,他还要保佑这歙州城风调雨顺,这是架在他身上的诅咒,是他能苟活于世的唯一原因。
叶初有些愣怔地看着朱依依。千百年来,他孑然一身,从未与人亲近,更未当过谁的哥哥。
山鬼曾算出这孩子是他的劫数——可怎么会呢?他看起来这么弱小,又这么可怜。
叶初叹了口气,将朱依依抱在怀里。
即使真的是劫数又有什么所谓呢?他不过是个凡人,将来遇到了事,自己总能替他抵挡一二。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喊他哥哥。
第一次有人这样相信,依赖着他,而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煞神,一颗用之即弃的棋子,一条只能躲在阴沟里的臭虫。
他认命了。
身后的妇人软软地瘫下,她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叶初放过她了。
跨过满地血污,衣角拂过吹进门的秋叶。叶初带着朱依依回了问政,为了朱依依,他不能杀人。
溪流声潺潺如碎玉,朱依依回过神来,发现小叶在他口袋里不安分地扑腾着,想要挣脱这口袋的束缚。朱依依将手指伸入,随手摸了摸小叶的脑袋,轻声安抚:“别闹。”
方才剥开糖纸的指尖似有甜味,小叶将头枕着那骨节分明又满是甜香的修长手指,终于安静下来。
朱依依终于站起身,他拿起一旁空空的扁担,柴没卖成。他又低头看了下挎在腰间的破酒壶——酒也没打。
老酒鬼不知此时会有多生气。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打紧,朱依依自己也清楚,更麻烦的是,今日赵四的行为反常,明显是受人指使才来的,难道是国师那边终于发现了他?倘若真的被盯上,那么他现在这样贸然回去,会不会给师门带来麻烦。城阳山中虽随处可见精妙法阵,但万一……
他不敢赌。
朱依依轻蹙着眉,可若是不回山里,他还能去哪呢?师父视若珍宝的酒葫芦还没还给他。
要不就将这酒壶搁在山门口,然后自己一走了之……
然而,还未等他纠结完,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嗡嗡声,震得朱依依双耳欲聋。
“孽徒!怎么还不回家!”
不好!朱依依心下一紧,抄起扁担就想要御剑逃走,却没来得及——只见一双巨手于黑黢黢的密林间凭空而出,径直向朱依依抓来。
朱依依飞到半空时便脚下一滑,被那巨手牢牢锁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