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腐尸谷。

一个身影匆匆赶到谷底，手托罗盘在满地的瘴气和尸骨中焦急地寻找着。

凭着从宁无回那得来的一滴血，钟暮云借助血缘的指引，终于在一处散发着恶臭的化尸池边找到了一动不动的小婴儿的身体。

婴儿脸色发青，脖颈上一道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下手之人唯恐他不死，甚至画蛇添足地一剑洞穿他胸膛，搅碎了他的心脏。

钟暮云怀着万分的希望上前探了探，尸体气息全无，已经完全死透，甚至开始出现尸僵。钟暮云眼神一黯，轻叹一声，就要把云拂晓带走掩埋。

刚准备用斗篷裹住尸体，他突然感觉眼前的人动了一下。钟暮云立刻警惕起来，持剑在手，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仿佛时间倒流，婴儿脖领上的青紫越来越淡，胸口渐渐开始有了起伏，呼吸脉搏都在慢慢恢复，身体也在缓慢地回暖。

感知到云拂晓体内越来越清晰、有别于尸变邪物的生命气息，钟暮云怔然片刻，温柔地抱住了形如鬼魅、还未完全摆脱尸僵的孱弱孩童：“莫怕，师叔来了！”

考虑到玄道宗有更好的资源来治愈云拂晓，钟暮云假装不知道下手之人就是宁无回本人，摆出大大咧咧的模样，抱着婴儿回了玄道宗。

在众弟子惊惧的目光中，钟暮云直接闯入了掌门住所：“掌门师兄，我把我大侄子找回来了！不是我说，你们夫妻俩也太不小心了，要不是我……”

断岳剑尊一见钟暮云就头疼，等看到那个脏兮兮的襁褓，更是烦躁不已地斥道：“师弟，你把他带回来干什么？”

钟暮云一呆，被宁无回的态度弄得大为意外:“什么意思？就算大侄子生来经脉淤塞重病缠身，也不能不管啊！”

宁无回对师弟的话充耳不闻，看也不看襁褓，仿佛打发叫花子一般挥手道：“罢了，既然带回来了，就埋在后山吧。”

钟暮云更惊讶了，眼见一旁的弟子就要过来抱孩子，他急忙提醒道：“师兄，这孩子还活着！”

断岳剑尊浑身一震，惊惧得声音都变形了：“你说什么？”

半个时辰后，宗门密室。

宁无回盘腿坐在地上调息，周身气息杂乱，神色阴郁而隐忍。

将钟暮云骗进密室后，他本想趁其不备夺走婴儿，再趁此良机给他留下一道暗创，不成想却被钟暮云警觉地识破。

二人当即在密室中动起手来。两人境界相同，但宁无回杂念太多，又忙于宗门事务，根本不是专心剑道的玄道宗第一高手画影剑尊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好在钟暮云并未发现他的包藏祸心，只是对宁无回杀子之事极为愤慨。在画影的逼迫下，断岳不得已说出了部分真话。

钟暮云果然不出所料地暴怒，怒极反笑道：“他是你儿子，不是转移鬼毒用完就扔的工具！既然你不要他，从此以后，他就是我徒弟。有我一日命在，就有他一日。”

目送钟暮云带走了云拂晓，宁无回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未免激怒钟暮云，他隐瞒了杀云拂晓的事实，但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儿子，宁无回不免怀疑派出的心腹是不是背叛了自己。

当天晚上，宁无回的第五个嫡传弟子胡风逃离门派，同时还带走了一半的掌门私库。断岳剑尊怒不可遏，派人四处搜寻未果，只好悻悻地接受了自己看错人的事实。

云拂晓死而复生的秘密暂时被掩盖住。

与此同时，不留痕迹地把杀人凶手毁尸灭迹并且成功摆脱嫌疑的某剑修，正安稳地待在自己的洞府里。

拥有天下最凌厉的剑气，看着却像一个清秀的文弱书生的修士怜惜地摸摸孩子的头：“你的父亲舍弃了你，从此你便不必姓宁。我之名为暮云，自今日起，你便以云为姓，名……”

说到这，钟暮云突然一顿，抬头看向远处已经微微泛白的天空，脱口道：“拂晓。”

“愿你往后人生，再无黑暗。”

思绪从回忆中渐渐抽离，云拂晓嘴角噙着一抹自嘲，神色淡然：“我之一生，乏善可陈。能活到今天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运气好拜了个好师尊，二是命硬死不了。”

他百无聊赖地抚了下粗糙的树皮，意兴阑珊：“有修真界第一人教导，又拥有这样作弊的体质，苟到元婴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觉得，师尊是个当之无愧的强者！”钟暮云却不愿赞同云拂晓的话，目光热切地望着树上的师尊，语气真挚。

“拥有不死之身确实令人羡慕，但如果没有相应的实力，只会沦为他人竞相捕获的猎物，甚至被群起而攻之。”

“一旦落入敌手，下场便是生不如死。”

想到萧长宁跟他提过的、纯钧道君被邪修关押折辱的过往，钟暮云的眼中溢出几分疼惜：“死亡是世上最痛苦的事，身为异类被排挤打压更是在所难免——师尊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甚至光明正大地以鬼相示人，必定是用无数磨难换来的。”

“换了旁人，经历这么多坎坷，能够取得师尊这样的成就的，寥寥无几。”钟暮云最后总结道。

望着少年笃定的目光，云拂晓略有些失神：从前的那人也是这样，总是不吝用各种溢美之词夸赞自己。不想转世轮回后，他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想到这，云拂晓微一摇头，难得给面子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是沾染至阴至毒之物所化的邪鬼，在修真界人人喊打。可一待我获得了力压众人的实力，所有人都立刻变了一副嘴脸。”

“许多人开始反过来羡慕我的出身。”似乎觉得有趣，云拂晓眼中的嘲讽更甚，压低了声音哂笑道：“他们甚至给我这肮脏的破烂体质起了个可笑的名字——天妒之体。”

低头看看树下的钟暮云，云拂晓突然从树上一跃而下，如同一片羽毛般轻盈得落在钟暮云的面前。骤然凑近的盛世美颜让后者失神了一瞬。

看出了钟暮云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云拂晓凝视着他，伸手轻轻托住他的脸颊：“阿云，无需有任何顾虑。不论发生什么，师尊会永远做你的后盾。”

钟暮云愣了几秒，这才意识到“阿云”是在叫他，突然的亲昵称呼让他的脸瞬间烧的通红，结结巴巴道：“是…谢，谢谢师尊。”

仿佛命运的轮回，互换的称呼昭示着两人角色的转变，也暗含了云拂晓不为人知的决心——这一世，由他来担任保护者的身份。

钟暮云激动的心情一时间难以平复，云拂晓也不再刺激他，背着手踱步而去，只留下一句话：“三日后，本门召开开山大典。为师会在大典上正式收你为徒。”

一听这话，钟暮云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眼看师尊走得快没影了，钟暮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冲着云拂晓的背影喊道：“师尊，咱们门派叫什么名字？”

云拂晓脚步一顿，似乎也被这问题难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这才悠悠开口道：“本门……名叫仙鬼门。”

“为何叫仙鬼门？”钟暮云立刻追问。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也算知道了些修真界的常识，带“鬼”字的门派都是邪修魔道创立。

听见钟暮云的问话，云拂晓仿佛一瞬间沉入回忆，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自嘲：“因为，开山祖师是仙…我是鬼！”

话音未落，云拂晓转过身来，一步踏出，转瞬间到钟暮云面前。钟暮云一惊，面前如清风朗月一般的仙人，突然变成了鬼气森森的狰狞恶鬼。

看着那张肆无忌惮地挑动人类每一根恐惧神经的恐怖面孔，当了半天透明人的长宁道人惊叫一声，瞬间吓得蜷缩在地，抱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看着瞬间瘫倒在地魂不附体的萧长宁，云拂晓心中泛起一丝怜悯，好心开口道：“长宁，你先回房间。”

“是，师祖……”萧长宁颤颤巍巍地磕了个头，头也不敢抬，抖着腿一溜烟就进了屋，“砰”一声关上大门。

并不是长宁道人胆小，云拂晓的恶鬼相本就具有震慑和引发恐惧的天赋效果，这也是恶鬼瓦解修士的精神屏障、削减其战斗力的重要武器和攻击手段。

云拂晓转化为恶鬼时，身上自带的震慑力已经达到了鬼王级别，长宁道人一个筑基期的菜鸟哪里扛得住？

面对纯钧道君的恶鬼相，萧长宁一介修士都如此不堪，钟暮云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此时浑身僵硬，神色恍惚，已经有了情绪崩溃的征兆。恶鬼从树上下来，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钟暮云的脸，血红的眼珠像两团地狱的烈火。

恶鬼紧盯着他，长得吓人的指尖捏住少年的下巴，声音嘶哑地问道：“十七年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钟暮云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个黑暗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闪过，他连忙稳定心神，试图将它们再次沉入记忆的最深处：“都过去了，我不记得了！”

“你都记得，对吧？”恶鬼却不肯放过他，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强横的神识探入钟暮云的灵魂深处，残忍地引出更多更深的黑暗记忆。

钟暮云浑身一震，伸手抓住云拂晓的手腕，声音虚弱而挣扎：“师尊！不……”

“你还叫我师尊？”恶鬼状态的云拂晓一挑眉，脸上露出一个类似嘲讽的表情：“你也知道你的资质有多差吧，我收你为徒目的为何，你就没想过？”

“师尊不会害我……”

虽然被云拂晓折磨得痛苦不堪，精神几欲崩溃，钟暮云看着他的眼神仍然充满了信任，这是从前世就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他甚至主动把头凑到云拂晓的掌下，颤抖着身体咬牙道：“师尊，如果这就是入门考验，您尽管动手吧！”

云拂晓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动摇，他硬了硬心肠，青白的手掌整个按在钟暮云的灵台处：“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那么……”

作者有话要说：钟暮云：老婆脾气真辣，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