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床上,徐成毓困意顿生。似乎感觉到冷,用力裹紧被子。直到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
“褚楼主,你回来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才半个时辰。”褚玉宣收回准备灭灯的手,絮叨道。
徐成毓掀开被子,翻身坐在床边:“才半个时辰,我感觉自己睡了很久。马场那边都安排好了吗。人手够不够。我说他很可能在……”
“停停停,操心太过,可不利于养病。”
徐成毓哑然。半晌,像失去脊骨般 ,整个人软倒,额头抵着冰凉的木板:“一切未定,心悬在半空,哪能睡得着。”
褚玉宣长叹口气,服软:“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够,你放心。也按照你说的,不要总是钻犄角旮旯找人。他很可能潜伏在,那什么,光亮处的阴暗面……”
光亮处的阴暗面,徐成毓跟着默念。身为素有名声的仲景堂堂主之子,是光亮处。心怀异于常人的变态想法,研究鬼蜮伎俩,是阴暗面。
那时候的他,或许并没有害人。但突遭大难,生死一瞬之后,还是阴暗面占了上风。
“……他觉得刺激?”褚玉宣语调上扬,带着疑问的语气。
“他很享受,他享受躲在阴暗面,观察光亮处的人。就像变态的自己,在审视光鲜的自己。”
徐成毓蜷起身子:“我猜,他一定经常寻找这种刺激。比如藏在长公主府的马车里。我还怀疑那个晚上,他也在香月楼慧娘屋子的床底。可惜我没找到证据。”
默然片刻,褚玉宣轻声:“的确有这个可能。按照承恩侯的证词,选楼魁前一个晚上,他行踪不明。”
像被吓到一般,徐成毓身子猛得抖了一下。她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如果理顺了前尘旧事,或许能更了解他,知道他会去哪。褚楼主,夜色正好,我们演一出好戏如何?”
“嘶。”
凉水扑面,常页无意识呢喃了声,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脖颈额头没一处不疼。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被无数冤魂架着,深淹寒潭。
他不停挣扎,颤抖,想努力看清楚,架着自己手的两个冤魂是谁。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是理智怎么都不相信。
果然,祝娘,和那个游医!
徐成毓面无表情地看着常页眉峰紧锁,嘴里呼号。他条件反射般摇着头,想把水甩出去。见人迟迟未醒,站在后边的褚玉宣干脆又添了一盆冷水。
哗啦一声,终于把人给泼醒。
亮,好亮,光刺得常页几乎流出生理性泪水。他模模糊糊回望端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
“徐,徐大师?”一张嘴,声音嘶哑至极,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徐,徐大师,我。”记忆渐渐复苏,常页面色更加青白。祝娘的鬼魂,游医的孤魂,徐大师什么都知道了。
“十三年前的事,还需要我提醒你吗。”徐成毓强调,“你为什么晕过去,自己心里应该有数罢。”
“……”
常页撇过头去,盯着一旁的柱子,沉默不语。事情既然已经败露,他恨不得求速死,免得活着被审判,下狱,最后被处决。
徐成毓见他这个样子,神色一变,悠悠叹了口气:“唉,你也不必如此。毕竟你是从犯,主犯钟玲已经全部都招供。得看罪行,流放北地以后,或许还能有回来的机会。”
听此言,常页倏然转过头,紧紧盯着徐成毓。
徐成毓敲敲桌面上的纸:“钟铃她设计祝娘的死,对你隐瞒了这件事。又伤了游医,还勾引你,再威胁你为他善后。”
“她说明这些后,就畏罪自戕了。现在你是唯一的证人,快快交代,我好写成卷宗上交大理寺判案。”
什么,铃娘死了,怎么会。轰隆,常页仿佛听见心脏轰然倒塌的声音。铃娘,铃娘,铃娘。他内心只余这个名字的回想,听不到其他。
不知沉默了多久,徐成毓烦躁地瞟一眼窗外:“时间不多,你若还不说,那就让大理寺慢慢调查吧。我也不想掺和。”
“铃娘,去的时候疼吗。”常页双目泛泪,嗓音嘶哑。
“怎么,你更关心欺骗你,利用你的钟场主吗。”徐成毓突然发难。
“不不是的,我只是……”
“我不管你们发生了什么,我要的是一个交代。”徐成毓眼神点点常页,意有所指,“鬼说的话也是鬼话,人不能取信。现在只有你,知道当年的真相。”
当年的真相,常页有点怕自己想不起来。毕竟,他刻意让自己遗忘当时的事。没想到那段景象在记忆里依旧栩栩如生,没有褪色。
常钟兄妹来到小村庄落地生根,经过数年的打拼,才有了一些基业。但北地人和卫朝人在融合初始,加之关系不深,彼此界限分明。
那种情况下,常银、常页和钟铃虽然辈份不同,但年纪相仿,又是亲戚,三人间玩到一块儿,特别亲密。渐渐地,三人逐渐长成了要婚嫁的年纪。
“祝娘是铃娘、铃姑姑的好友。”常页偷偷瞄一眼面前人发现并无异状,胆子又大了些,“也是这层关系,我和祝娘有了交往。”
女子脸皮薄,祝娘每次和常页外出相处,总会拉上钟铃。长久以往,常页要送点什么,也会先准备好两人份。
日久天长,加上长辈催促,常页最终还是和祝娘成亲。婚后生下常安。
“我和祝娘有了常安后,姑姑已经不常和我们来往。可是有一天,姑姑找到我,说她失手把祝娘杀了!”
常页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盯着徐成毓的脸色。徐成毓面色如常。
“她说是两个人争执之下,不小心下的手。可她是我的姑姑,我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我们家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我愿意下辈子再向祝娘赔罪,只是……”
常页像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姑姑说,她有个主意,只要我配合就行。”
他们把祝娘的尸体藏起来,再让钟铃换上和尸体一样颜色的青色外袍。又撞上一个村里少人,家里又有人的午后。
故意弄出些动静,让钟铃夺路而逃,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山崖。
“姑姑只是假跳。而且只有我站在最前面,只要我说跳了,又马上冲下山去找,后面的人也不会仔细看。”
“我们想后来再找机会,把祝娘……再下葬。”常页深深垂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不对。”徐成毓拿起纸张看了看,“钟铃明明说的是,祝娘撞破她念叨你的名字,以此发现她对你情根深重。”
心重重提起又落下,常安干笑道:“我记错了,不,是她记错了!毕竟那么多年的事,我也只是帮她隐瞒……”
徐成毓并不纠结这个细节:“那游医身上的命案,我已经听钟铃讲过了。这点一出,你们也算情有可原。”
“就是这个道理!”常页眼睛一亮,找到了主心骨,“我刚跑下山,准备装模作样找一找,没想到真的看见一个人,抬着一具青衣女尸。”
草丛,树林,天空,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常页只能带着身后的父亲叔伯,拼命往前跑。他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紧张,反正注定什么都找不到。
他无意间抬眼一看:“什么?”
众人惊呼出声。
一个少年,男生女相,乌发白肤,乍一看就像是城里的小少爷。但他偏偏背着具青衣女尸,若无其事行走。看到有人过来也不慌。
“我捡到的,归我了。”
常页心头一轰,以为是铃娘不不小心跳下山崖。到这时,他脸上才露出真正悲痛的神情。这幅神态落在众人眼里,均怜他三分。
但他仔细看过去,发现那青衣不是铃娘穿的。这明明是另一个人。可是,这样凑巧,正好能够堵所有人的嘴。
常大爷扶着常银先走。常页把常二爷支走,自己留下来,与这个少年人交涉。
据少年人所言,他四处游医,家无亲人,居无定所。常页把他接到了马场的住处,详谈。
常页信誓旦旦:“那个人,脑袋有病。他说他要研究个什么,正巧缺一具女人的尸体。他不愿意放尸体给我们安葬。即使重金诱惑也不行。”
“谁被他看上一看,晚上非做噩梦不可。”常页一回想,身上长满鸡皮疙瘩。
常页语速很快,想一笔带过:“正巧那个时候要往北地送马,我就送他远远的,去北边。”
“之后他居然死了,可他也不关我的事。”常页额头上的汗和着水滴下来。
“姑姑她确实是做了错事,现在也付出命的代价。我,我作为他的亲人,只能选择包庇他。”
“我能怎么办呢。那时候姑奶奶身体也不好,姑姑她还有孩子,还有马场要承担。”常页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
“没想到姑姑这么糊涂。”
常页见忏悔得差不多,看向徐成毓:“徐大师,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我估计会被判个什么罪行?”
徐成毓笑笑,反问:“你说呢,钟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