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秀女们的眼神是复杂的,徐思嫄的眼神是小心翼翼的恶毒,惠妃嘛,大约是有点迫不及待。
至于丽嫔,她对朱槿而言,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阻止皇帝纳了她。
此刻丽嫔出来终于能从芍药花中腾出手来,道:“陛下,此事当秉公处理,槿娘小孩子家家的,若是做错了事情,还望陛下教导,以免一错再错,若是还有错处,臣妾愿同着一起领受。”
这是在座位上回过味了,好像太事不关己了些,于是展示一下自己并非薄情之人,一番话前面讲的大公无私,后面又讲了私情,当真是合情又合理。
皇帝看着朱槿那站在那里的样子,眼神动了动。
到底长得比丽嫔手上的花儿还好看。
皇帝舒了口气,罢了吧:“朱槿,你是故意不写姓名,还只是交错了纸张?”
惠妃愕然道:“陛下!”
谁也料不到,皇帝竟然给了朱槿这样一个台阶!
惠妃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宫女,身边的宫女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那名叫“轻容”的主事宫女上前一步,行礼道:“启禀陛下,奴婢先前看着宫人收取,这位贵女原本交的并非那张纸,而是特意换了的,显然是有意为之。”
她本意是想帮着惠妃说话,抽掉皇帝给朱槿的台阶,却没料到徐思嫄和她们根本不是一伙的,事先没串过口供,当时又没看见朱槿换纸张,此言一出,徐思嫄的脸色登时变了。
皇帝一下子有了兴趣:“哦?是这样吗?”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此处。
但徐思嫄已经慌了,她猛地意识到她可能真的错了,她就没那个脑子想明白到底是四次还是十四次,就觉得四次太少,太假了,就写了十四,再从丽嫔那里得到十四是错的,就更加肯定了朱槿不知道,是在骗她的,忍不住就跳出来踩了她一脚,可现在一想,才意识到朱槿的行为充满了不合理。
比如就算不知道,她随便写个错误答案,难道谁会特意把她点出来说她笨吗?
就算有,那两句也实在不痛不痒。
徐思嫄顿时冷汗直流,她哀求道:“陛下,陛下饶了槿姐姐吧,她定不是有意的……”
卫渺忍无可忍,不屑地从口中发出嘘声。
此刻谁都把她这样的行为看成是最明显的落井下石。
便是惠妃都觉得此人把事情做得太过着相了,真是把所有人当傻子了。
朱槿淡淡开口道:“秉圣上,槿娘确实是有意的。”
这是她被指控到现在,第一次开口。
众人皆惊。
徐思嫄神色惨白。
她看着其他人的脸色,大约是觉得朱槿疯了,她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朱槿一开口,是在宣告着反击,和徐思嫄自己骤然未卜的命运。
皇帝神色看不出喜怒,道:“那为何呢?”
朱槿仰起头,骄傲美丽的模样,话音掷地有声:“此题荒谬至极,本身错得破绽百出!”
一语既出,众人再度惊讶。
便是先前对此不太感兴趣,随便听听的人,此刻都打起了点精神。
她们只觉得难,却并不觉得有特别不合理的地方。
惠妃顿时面有怒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槿见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心里笑了笑,这是一种最简单的话术,通过一个令人惊奇的言论,来吸引人的注意力,她清了清许久没说话的嗓子,道:“敢问惠妃娘娘,这题一开始是不是说珍珠,明珠,翡翠珠各一百颗,放入袋子中?”
惠妃旁边的宫女接话道:“不错,不过姑娘该不会要说这数量太多不合实际吧?但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何况家中富裕的,这三百颗珠子也不算什么吧。”
朱槿一旦开口,话音流畅无比:“所谓珍珠,明珠,翡翠珠子,其实在于区别三类珠子,但敢问姑娘,我既然要取出一对做耳饰,为何不直接打开,细细挑选?”
宫女单轻容道:“此题乃是假设,是盲选。”
卫渺旁的时候不好说,这个时候却一定是个补刀小能手:“谁家奴婢会这样无能又找事,非把三类珠子混在一起,又非要盲着从里头挑东西?”
人群里有轻轻的笑声。
这个问题是有价值的,但对在座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从未接触过类似的问题,就很难想出个所以然,既然想不出来,那肯定不会觉得是自身的问题,转而会回到问题本身:打开袋子,随便挑不好吗?就两颗破珠子,宁可丢在路上不要了,也值得他们费这么多心思?
有贵女小声地不好意思地道:“之前也没说是盲选啊,我还在想,怎么拿这样无趣的问题来说。”
单轻容:“……”
朱槿接着指出道:“你已经假设了两次了,那么我接着告诉你,即使闭上眼睛挑,那也可以随便挑,并非是四次。”
“珍珠细腻,明珠莹润,翡翠凉润,珍珠,明珠和翡翠珠子之间的大小,轻重,质地,手感,是完全不一样的,光凭摸就已经可以区分。”
众人一下子恍然,他们如何没想到这三类珠子完全不一样呢?这本身就有极大的区别。
“你现在是不是还要假设第三次,说这些都是一模一样的?”
单轻容的提问太简略了,以至于千疮百孔全是疏漏,她勉强道:“那便是一模一样呢?”
底下很多人都笑出了声。
和先前的沉闷不同,随着朱槿的开口,周围的气氛渐渐轻松了不少。
卫渺道:“这话便是哄三岁孩子了,哪里寻得来一模一样的东西?”
朱槿站在中央,一条一条地说来,褪去了先前的沉默不语,此刻一对比起来,眉目间全是自信和灵动的色彩,她的眼睛发着光,什么珍珠翡翠,大约都没有这样耀眼的光芒。
“便是一模一样,”她听着单轻容已经几乎没有底气的声音,洒脱地一摊手,狡黠一笑:“我取出了两颗不一样的珠子,谁又说我不能拿来做耳饰呢?”
哄堂大笑。
“说得好!”她话音落地,上面的皇帝已发出了赞许声:“好一个伶牙俐齿蕙质兰心的朱家槿娘,朱定铨那样一个人,没想到竟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现在比较推崇的,便是从容不羁的做派,讲究一个随心而为,朱槿此话一出,便大有名士的意味了。
皇帝感叹道:“记得前两年也见过朱定铨的另一个女儿,也是好的,朕还赐了婚,但实在不如这个多矣。”
题是极简单但又未必是人人都能想得出的题,但如此条理分明地把题中漏洞指出来的,却是不容易,因为很多人根本不会往这边想,先入为主地帮人把题目圆上去了,却没注意到本身并不严谨。
朱槿躬身道:“陛下说的乃是槿娘的长姐,长姐内秀于中,与槿娘不同。”
“何况,此题本身是极为糟糕的,只是槿娘侥幸罢了。”
屋子里似乎沉默了一下。
皇帝顿了一下,才道:“你觉得这题目很是糟糕?”
朱槿面对着皇帝,心中犹疑了一下,皇帝这样的表现,题肯定不会是他出的,何况看样子也是惠妃负责的多,她先前已崭露锋芒,此刻再收敛,反而不好。
朱槿坚定道:“便如槿娘一开始说的那般,这题实在荒谬至极,不堪登入大雅之堂。”
皇帝的声音很是玩味:“惠妃,你方才说,这题是谁出的?”
朱槿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站着的时间太长了,她觉得自己有些眼花,她看见了一角深紫色的衣袍,金丝掺了不知名的东西,在上面绣出繁复的花纹。
看上去真眼熟。
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道:“是儿臣。”
这声音如高山上融化的的冰凌水声,如清晨古寺万籁俱寂时的钟磬声响,短短几个字,唇齿开口间,便能勾起人无尽关于高远,明净,圣洁的联想。
朱槿曾经特别短暂地觉得这个声音好听,后来声音的主人用同样的声调,当众让她难堪,从此朱槿就在心中一直暗暗地讨厌这个人。
现在他就站在她身边。
皇帝二子,楚王,楚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