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这个消息本身来看,对朱槿当然是没有用处的,她也是这么告诉卫渺的,但实际这个消息一转手,当中可以运作的地方就太多了。
礼部的人甘心吗?那些世家名门,想要自家子弟有个正儿八经出身的人会甘心吗?
皇帝这样的作为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这消息真的公布了,说不得会招来什么反噬。
先知道的消息,就是先一步可以布局的利益。
朱槿觉得卫渺她爹能把事情告诉她这么一个三言两语就能说出来的人,着实也是太拎不清了。
——
永定伯府内。
林复向着朱定铨问道:“姑父以为阿槿的消息可信吗?”
朱定铨道:“后宫与前朝相连相通,陛下早就意识到了如今的科举有不公之处,但一直碍着世家势力,所以引而不发。”
像朱家这样在京都扎根许久的权贵尚且还行,但林家这种地方大族近些年来却越来越感受到权力的削减,不然林复这样的世家子弟也不至于主动走上科举之路。
林复有些叹气道:“如今地方上,百姓越来越依靠于京都下放的官员,世家势力衰落是必然的,家中不过五六年前,除了老夫人,父亲对我考科举都不大赞成,现在也不说什么了。”
朱定铨点头道:“老夫人是远见的。”
林老夫人作为续弦夫人,在林家这么多年,受到广泛的敬重,就连林复这个和她并没有实质血缘关系的孙子都听她的话,和她的深谋远虑不无关系。
林复道:“所以姑父觉得陛下对着科举改制,是必然的事情?”
朱定铨思量了一下,道:“如今陛下早就不是春秋鼎盛之际了,我本以为他会将此事交给以后的太子殿下去做,如今看来,陛下到底还是想给太子殿下把前面的路铺顺了。”
林复就低头道:“那万一就如阿槿所说的那般,这次陛下执意临时改制,这种事情只要有一次,寒门出身的士子就必然知道这样是有利于他们的,人心所归,以后也必会推行下去,”他想象了一下今后的情形,有些凛然:“皇权如此,当真令世家胆寒。”
不难想象世家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那种可能发生的、穷途末路的疯狂劲,他们绝对会试图挑战皇权,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不可预料了。
朱定铨看着他道:“怎么贤侄,好像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清河林家也是豪门大族,察举制于他们有益,而科举制之下他们就受到了损害,而且这利益显然要更加明显地受到损害,林复淡淡道:“前朝一片混乱,地方势力才得以扩大,如今稳定下来,又有科举这个上升途径,众人自然更想着朝廷,而不会想着地方。”
实际地方的颓势还没有特别明显,但有心人已经能看了出来。
人当顺势而为,有些时候,负隅顽抗也是无用的。
朱定铨忍不住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能如此清醒的,朝中官员如今也没有几个:“贤侄纵然是出身大族,但就这份眼界,便是没有这个出身,未来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林复笑道:“姑父过誉了,”又想起朱槿,笑道:“我看阿槿的行事,若是个男子,必然比我强得多。”
朱定铨沉默了一下,才道:“她毕竟是个女儿家,不是男儿,不然我何至于还要担心后继无人?”
林复知道朱定铨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个个都未见得有多成材,也算是他的一块心病,当下也就不再提起。
——
朱槿处理完了事情,闲来无事,便又拿出些东西捣鼓了起来,芸香看了一眼,奇怪道:“先前就见着姑娘弄什么琥珀朱砂,磨成了粉,又不能吃,有什么作用吗?”
朱槿笑道:“如何地不能吃?”
芸香反问道:“能吃?”
朱槿就笑而不语。
芸禾从外头回来道:“姑娘,过不了几日就是殿试了,家中说是收到了姑娘的消息,让姑娘多加留意。夫人让姑娘好生保重自己,殿试以后好像有些宫女要被放出去,夫人说趁着那时候会给姑娘送些东西进来。”
朱槿停了手,问道:“单轻容那边呢?”
芸禾道:“单姑姑今日已经搬到了惠妃娘娘的宫里,听宫中的传言,大约单姑姑的哥哥要是尚可的话,单姑姑就会随着她哥哥一起,不会再待在宫里了。”
“倒是可惜了,”朱槿似乎是很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单姑姑既然可能要出宫,那便再烦你走一趟,把这东西亲手交给她。”
芸禾看着她正在研磨的东西,也看不出形状了,好奇道:“这是什么?”
她一天天地往外跑,所以也不曾留意过,朱槿之前是弄过这个的。
朱槿把里头的东西倒到纸上,然后包好了,交付给芸禾道:“这一包是琥珀,这一包是朱砂,另外可以提醒一下单轻容,让她多吃些酸枣仁合欢花什么的,都有宁神静气的作用,我近日也在吃的。”
芸禾撇了撇嘴道:“姑娘真好。”
她们姑娘,狠起来是真的狠,但好起来也是真的好,比如她就觉得单轻容伤了朱槿一事,惩罚得实在是太轻太轻,光把单轻容调离了东宫,说是在惠妃那边禁足几日,实际还不就是轻轻放过,平白委屈了朱槿,朱槿如今却还给她送东西过去,简直是过于心善了。
朱槿把剩下的碎末泡进水里饮下,她是喝不出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的,但就单轻容的反应来看,却是真的有点效用。
单轻容若是不知道她送药的意图,光以为她是不安好心,那便罢了,若是想明白了,怕不是更要活生生地受上一场气。
可怜。
朱槿对上自家婢女“姑娘真是个好人”的眼神,给了个平和娴静的微笑。
芸香隐约感觉到朱槿送东西不怀好意,但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毛病,毕竟朱槿也不可能在里头下毒,又看了看时间,道:“姑娘,该是敷药的时候了。”
这些时日过去,朱槿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依旧不敢穿贴身的物品勒着胳膊,袖子都是宽松的,闻言往上一撩,便露出洁白的胳膊,上面的伤口收束结痂,成了细细的一道线,不过没有完全收拢。
芸香笑道:“姑娘这胳膊,许多时日都不曾晒着太阳,倒是越发显得白了。”
朱槿心不在焉的,看向芸香的手里道:“怎么换药了?”
芸香道:“这也是太子殿下那边赏的,奴婢说先前殿下给的药还没有用完,但小太监说,太子殿下说了,姑娘的伤口快好了,便不适合用先前的药,得换一种,奴婢便收下,如今给姑娘拿来涂抹了。”
朱槿“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楚墨从她这边走了以后,倒还是给她送了药过来,朱槿纵然生气,但想着楚墨的药确实比她的好,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便一直收下在用,没想到楚墨算着日子,还给她换了其他药。
这次的药比先前的要轻透许多,更像是药膏一类的,涂上去清清润润,倒是让朱槿想起了旁的事情来:“芸香,我的茶里什么时候可以加冰啊。”
自从她受伤以来,饮食上头便分外注意,一点冰屑子都没让她瞧见。
芸香无奈道:“姑娘您这伤口还没好完全,奴婢也不敢给您用冰,不过再有两三天,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吧,而且最近天气并不是很热,奴婢也给您在四个角落处放了些冰的。”
最近到了夏季,多雨,天气反倒没最开始那么热,但朱槿感受热的程度是和常人不一样的,最多没那么闷,但若是屋子不放冰,那晚上还是睡不着。
伤口处涂了药膏以后,渐渐地有些痒,朱槿忍不住伸手去抓挠,但很快又被芸香制止了:“姑娘,听说痒就是快好了,姑娘这般可是容易留疤的。”
朱槿难受得不行,也知道芸香说得有理,转而用手背去蹭,却也不敢下狠劲。
如此煎熬了一段时间,朱槿正感觉越在意,越难受,却见芸禾一脸忿忿地走了进来,她登时猜到了原因,有点想笑。
芸香却不知道,道:“谁又给芸禾气受了?”
芸禾气愤地放下手中两个没送出去的药包,道:“我再不去单姑姑那边了!果真是病得不轻!”
朱槿另外拿了个茶杯,给芸禾到了杯水,芸禾立刻有些惶恐地接了,随即道:“我本来把东西都交给单姑姑了,姑娘吩咐的话也说了,单姑姑也没见着怎么,收下叫我向姑娘道谢,这也算完事了。”
芸香道:“那然后呢?”
朱槿想了想,也给芸香倒了一杯茶,芸香接了,道:“多谢姑娘。”
芸禾喝了一口手上的茶,道:“结果,就在我快回到咱们宫里的时候,有个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赶上我,把这东西又交回我手上,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单姑姑受不住姑娘的好意,还说让姑娘多做好事,以后万一她化作了厉鬼,找上姑娘的门什么的。”
芸禾越说越气,啐了一口道:“她那样子,我也觉得着实配不上姑娘的好意!还姑娘多做好事呢,我当时就告诉她,还是让单姑姑多行善事,不然以后当真变作了厉鬼,魂魄不得安宁,岂不是造了大孽了?别还没找到我家姑娘,就被那捉妖收鬼的,一下子给收拾干净了!”
芸香笑得前仰后合:“芸禾你这张嘴,几时变得这般刁钻了?”
芸禾面有得色:“是跟着那些小宫女太监们听来的,他们别的不说,这背地里损人的本事,可是厉害得很。”
朱槿也笑,随即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以后你若是碰着旁人,可不许如此了。”
芸禾有些担心朱槿会说她,可朱槿只叫她对着旁人不要这样,可见觉得对着单轻容,她是没有做错的,登时清脆地应了。
朱槿指着桌上的东西,道:“这东西既然她不要,那就收起来咱们自己用。”
单轻容生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这就是朱槿故意的。
在单轻容因为东宫事务转移而找上朱槿之前,朱槿想弄疯她的念头就已经在转,但又怕到时候无法控制,所以当时朱槿喝的茶里,就已经添了琥珀朱砂一类安神的东西。
朱槿借着单轻容意识昏沉的时候,让她以为自己伤了她,然后用言语让她重新清醒过来,随即兜脸一碗茶泼下,茶水有些就流进了单轻容的口中,又起到了一点点的辅助功效。
她如今特意送了东西过去,又让芸禾说她最近在喝,就是向单轻容挑明,当初的事情就是她特意算计的。
可单轻容又能如何呢?
朱槿嘴角带了一点笑,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有的时候,想着别人因为她而气疯了的模样,也是一件令她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在她本来心情就不甚美好的时候,更是一种调剂了。
朱槿眼神忽然一亮。
她似乎又找到了别的乐子。
芸香看着朱槿的神情,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芸禾却是对自己姑娘的善良还是深信不疑的,见她不怒反笑,道:“姑娘你可别被气傻了啊,姑娘要是还气不过,我再去找那小宫女说一顿去。”
当然,找单轻容当面骂她这种事情,芸禾还是做不出来的。
朱槿摇头道:“可不是为着这件事,你若是闲着,再去给我找纸笔来。”
她要好好地筹算一番。
三日后,殿试前夕。
早早地,芸香芸禾想着殿试后的情形,讨论起来都有些兴奋,反倒是朱槿有些莫名,道:“你们这是在等着榜下抢亲,抢个状元郎回来吗?也太早了吧。”
芸禾嗔怪道:“姑娘说什么呢?只是听说上榜的新科进士都可能游街,咱们刚好现在又在宫中,到时候必定能一睹风采,又热闹又有趣,岂不是很好玩?”
朱槿摇头道:“我可没什么兴趣,不过到时候你们倒是可以留意一下,看有没有林家表哥。”
新进的进士,尤其是前三甲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更是被皇帝亲自择录的,近些年有“天子门生”一说,可见其前途光明,更有些人家,会在放榜的时候,来个“榜下抢亲”,直接让这些颇有前途的年轻人娶了自家女儿,归于自家门下。
但朱槿更是十分清楚,就算是状元什么的,出来最开始当官,那最多不过七八品,然后或者在京都,或者去地方,三年五年地磨,磨时间,磨资历,磨能耐,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估计也很难在四十岁之前做到三品以内的官。
所以这种的,自然很难入朱槿的眼。
芸香道:“咱们当然要看有没有表少爷,不过表少爷前几年咱们见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副勤学苦读的模样了,如今必定文采更甚,一定能考中的。”
朱槿却觉有些不确定,道:“但愿如此吧。”
明日便是殿试,皇帝竟然到现在也不曾公布新规,不仅没让她觉得松口气,反而更加忐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忽然一阵风起,吹得窗棂嘎吱作响。
芸香瞧着天色道:“姑娘,看样子马上是要下雨了,咱们且赶紧往外头走吧。”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风吹过,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漫天的乌云昭示着一场大的风雨即将袭来。
朱槿自从重新接手了事务以后,欲要显示自己宽厚,是个和单轻容一点都不一样的人,所以一直也没换办公的地方,单轻容走了以后,这里更是直接成了议事办事的场所,倒是要连累她在自己的住处和这边来回跑着。
碰上了如今将要下雨的天气,这里和她住处可离得不近,就更是麻烦了。
朱槿也不耽搁,立刻走了出去。
多耽误一会儿,她就可能多淋一会儿的雨。
芸禾道:“芸香,咱们的伞呢?”
芸香怪了她一句:“看你这平日一点都不记事情的,不是告诉了你许多次,便在这柜子后头的吗?”
芸禾就撒娇道:“这不是有你吗?我干嘛要事事记着?”
两人笑着从柜子后头拿了两把伞,跟上了朱槿。
但是这雨来得好巧不巧的,却是在刚出门没走几步的时候便下了起来,朱槿不欲回头,让芸香给她打了伞,芸禾在后面自己撑着伞,几人紧赶慢赶地走。
可再走十来步路,雨便下得极大了。
这一下就彻底堵在了路中间。
回头不能,向前也不能。
风刮着雨,身上的衣裳几乎不能避免地被打湿,芸香打着的伞几乎全倾斜到了朱槿这边,朱槿一时间也有些踌躇,没注意到。
后面的芸禾匆匆赶了上来,道:“姑娘,我记得这边有个亭子,咱们要不然去躲躲雨,等雨势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再走,如何?”
朱槿点了点头。
芸禾便在前头带路,朱槿和芸香在后面跟着。
雨哗啦啦地打在伞面上,朱槿一昧想着事情,头也没抬。
远处的雨幕中,有人见着了这一景象,忍不住眉头便皱了起来,然后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几句,小太监便也拿着伞,冲进了雨中。
旁边的人见了,便问道:“二哥,这是做什么?”
楚墨看向远处道:“那个丫头为了给她的主子打伞,自己身上却被淋湿透了,我瞧着有些不忍。”
楚砀看了过去,原本没什么反应,却在认出人以后,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笑:“是她!”
然后又想起这个姑娘和他二哥相交甚密,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又把那一点喜悦的样子收了起来。
楚墨倒是没注意,他看着雨中小太监跟朱槿说了什么,朱槿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抬头,看见了完全偏在自己这边的雨伞,于是从芸香手里接了过来。
然后小太监把伞交给了芸香。
芸香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打起了伞。
小太监又对着朱槿说了什么,朱槿摇了摇头,然后自己打着伞,在雨里头慢慢走着。
楚砀道:“奴婢给主子打伞,不惜让自己淋湿,可见还是个有些忠心的。”
楚墨便转头看他:“五弟不觉得她的主子太过凉薄,对自己的丫头一点都不在意吗?”
楚砀觉得莫名。
丫头宫女,这些人的作用不就是这样吗?
淋些雨算什么,有时候甚至要他们付上性命呢。
若是对奴婢都要小心翼翼地呵护,那干脆别让她们当奴婢了,直接当主子,岂不是更爽快一些?
但他又不确定楚墨的意思,便道:“我看她先前只低着头走路,未必就注意到了,后面不也是自己打伞、没让内侍帮忙吗?可见未必是凉薄,只是可能有时候有些呆罢了。”
楚墨便也不说话了。
因为人已经到了。
芸禾到了亭子外头,却也不立刻进来,而是等着朱槿走到跟前,朱槿先进去了,然后她和芸香才跟着进去。
朱槿把伞交给离得最近的芸禾,芸禾便把伞收了起来,然后朱槿略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抬头,看着亭子里的两人。
于是楚墨就成功欣赏到她那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大约是想不到,竟然能这样巧。
朱槿慢慢地躬下身子,行礼道:“槿娘见过楚王殿下,雍王殿下,两位殿下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