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英将牛车拉回杜家大院时，杜映雪已经顺利考入了高中，正美滋滋地在家度过初中阶段的最后一个假期。

如今已是八十年代初，这三年如白驹过隙，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

譬如大哥的小女儿如悠平安降生，二哥与二嫂也在前年结了婚，去年有了如潭。三哥则是正值大学毕业季，很有可能会被分配回户籍所在地的河西省，至于是哪个单位什么职位却还没有定下来。四哥也长成了二十岁的阳光青年，高考虽不如三哥与霖清哥那般出色，可也超出了一本分数线不少，最后选择去了京都的学校读商科。

而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大姐应珠。

女孩如今已经二十七岁，但人们一提起杜家大女儿，最先称道的不再是她的年龄，更不会议论她是个不结婚的异类，反而更多的是会说应珠越搞越红火的餐饮铺子。

在改革开放的头两年，应珠便在妹妹的鼓励下抓住机会，与爹娘商量以后，由对乡里无比熟悉的大哥带着她，兄妹二人跑前跑后寻摸到了一处合适的门面。

应珠拿出摆摊多年攒下的一部分本金，将这个门面盘了下来。女孩原本是想租的，毕竟这租金与直接盘下店面相比自然是划算多了。

但糯糯的几句话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妹妹说得没错，这日后商业兴旺发达起来，乡里的地界可是要比村里值钱多了，到时要想再买下地皮和门面，可就不止花这么点钱了。

况且自己心中预想的版图绝不止于此，还是先花钱搞定一个“据点”，然后再徐徐图之便罢。

而迁到乡里的应珠也从来没遇到过瓶颈期，因为现在人们手头较之前两年会更加宽裕 ，乡里人的消费观念也比农村要进步一些，有不少人都愿意为了口腹之欲多花些钱。

所以没过半年，应珠就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铺子里赚回了花出去的本金，同时物美价廉的小食也彻底在韩云乡打响了名号，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开花烤肠”与“狼牙土豆”。

应珠就这么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的打拼中，索性家中也从来没给过自己压力，手头愈发丰厚的积蓄更成了女孩的底气，她完全有能力抉择自己什么时候选择配偶、选择什么样的配偶。

抑或是，究竟要不要选择配偶。

毕竟现在的她不需要一个会拖自己后腿的男人来叫她劳心分神。

杜映雪若是知道姐姐的这番心理活动，定然要拍掌叫好。这意味大姐的婚恋意识已经领先半个世纪，没错，在她生活的年代，像女儿岩岩那样二十多岁的姑娘几乎都是这般，再不会像几十年前的女性一样，认为相夫教子是每个女人一辈子的事业与人生的终点。

每个女性都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她们可以选择当事业型女人，在职场上叱咤风云；也可以选择回归家庭，享受日日陪伴家人的快乐。她们甚至还可以自由地选择生育与否，再不会为“生不出儿子就是绝后”的腐朽规训而困顿一生。

总之，无论姐姐最后奔到什么地步，她都会为姐姐能自由地选择人生道路而高兴。

而十六岁的二姐应惜如今也出落成文雅宁和的少女，笑起来时候眉眼弯弯，如同夏日里的潺潺小溪，能够立时便叫人平心静气。

待在二姐身边时常让杜映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这也许是时间对二姐的补偿。

而且二姐早已改回本名，与家中众人亲如一团，她再不会见到上辈子在爹的葬礼上那个骨瘦如柴掉不出泪的陌生姐姐，也不会再在爹娘晚年的时候听到他们遗憾的叹息。

杜映雪深深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如此明媚的阳光，愿此后大家的人生尽是坦途。

接着她便被门栓处一阵响动吸引注意，探过头一看，是爹牵着辆牛车刚到家。

“爹！你回来啦！”

看着眼前抽条如新芽的小女儿，杜英面上漾起浅笑，他点点头，“爹运气不错，抓阄抓到了咱家最需要的牛板车，用全部工分兑了下来。”

“呀！”杜映雪惊讶一瞬，她都没注意进度条已经拉到了这里，印象中爹有一年的确是拉回来了一辆牛车或是马车，在自家当年的犁地播种和秋收中派上了大用场。

“爹你可真厉害！那咱家就又多了一个成员啦！”

杜映雪将情绪价值给得足足的，跑上前扬手抚摸着温驯的老黄牛，欢迎着它的到来。

糯糯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杜英，他还得连夜搭一个牛棚出来。这生产队一分家，原先队里的牛棚自然不可能归他个人使用，看来还是很有必要在东院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这牛与板车的。

杜英心中早有成算，眼瞧着应维与应贤也都快要到了考虑娶妻的年纪，西院虽大，但总不能委屈儿媳们就那般挤在一院。待过几年村子里分配好每户的宅基地，他也得开始着手给每个孩子盖几间大瓦房来住了。

这样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如今西院里的六间屋子分别安置着应景与应行一家，兄弟俩也都有了孩子。虽说应行与刘颜在省里租住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方便上班，可周末与假期定然还是会回来，况且以后孩子们只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是得分开的。

杜英和景烈兰早几年前就合计过，他们俩人虽然已经是奔着耳顺去的人，可村里人不时兴退休那一套，只要他们还能干得动，便没有一天不会为孩子们打算。

到时三个女儿的嫁妆、儿子们的聘礼，这些都需要杜英夫妇二人提前绸缪准备。二人自然也知道孩子们不想让他们劳累，但为人父母，大多都是如此。

杜映雪早知道爹娘的心意，因此她也不劝他们歇下来，这也是她唯一劝说不动的。她晓得父母的心，若说以前还不甚理解，但自从自己有了岩岩，也成了一位母亲，她便能发自内心地理解为人父母的那颗总也操不完的心。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从不为孩子打算的爹娘呢？

想到这里，杜映雪脑中自动浮现出两张端正却难掩刻薄的两张脸，待反应过来后，她用力将这些晦气甩了出去，只差呸呸几声。

事实上，不止是杜家庄最近在搞分田分地与工行折抵事宜，周围的几个大村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家家户户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宣告着“白面自由”时代的到来。

朱音庄的生产队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甚至还专程将清林县戏剧院的演员们请了过来，就在村里最开阔处搭了个临时戏台，大唱十天大戏，庆祝这难得一遇的喜事。

而整个朱音庄内最中心处无疑是苏家大宅门前了。

对于此事，苏宗林与董玉芹夫妇倒是没什么意见，况且他们家正好最近也有大喜事，热闹一番也好。

原是如今五十有五的苏宗林打算提前办理内退，按照泰元市第一钢铁厂的政策，他可以推举一个适龄的儿子上去，顶替自己的职位。

或者往更直白里说，那就是世袭。

这个政策在钢铁厂由来已久，算得上厂里给老员工们的福利，能够让家族的代代人都为厂子效力。而作为回报，厂里也会给出丰厚的待遇，以保员工的富裕荣华。

而苏宗林作为技术型员工，钢铁厂自然会愈加重视，通常不会拒绝他提出的请求。所以在苏宗林向上峰表达了自己想早退几年的想法后，厂里没多久就同意了，反正这也不算员工的流失，只要他儿子在，就还有用到老苏的机会。

但其实苏宗林打心里并不想这么早就退下来。

他这么多年在第一钢铁厂也算是风光无限，任谁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句“苏工”，每个月都能拿到不菲的报酬。虽然退下来后每月厂里发放的退休金与各种补贴也不在少数，但苏宗林还是更享受众人称道与尊敬的感受。

回了村里那有什么意思，左右不过都是一群在土坷垃里刨食吃的农民。

但自从大儿子默根不晓得是从哪里听来的钢铁厂“世袭”政策，非吵着闹着说要去上班，弄得他一回家面对的就是儿哭娘喊，烦不胜烦。

不过默根说得也有道理，儿子如今已经二十二岁，又没有读什么书，就在朱音庄里这么窝着也不是个办法。可钢铁厂的人员流动性太小，岗位基本全是由国家分配，他就是想给儿子安插个去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他退下来，叫儿子顶上去。

好在默根也是个孝顺孩子，想这么早就上去也是怕他太辛苦，定然是要他早些退休后安享晚年，不愧是他疼了这么多年的好儿子。

不像二儿子，如今都十二岁了，见到他后还总是那副呆样，只会干巴巴叫爹，和他与妻子半点都不亲近。

想到寡言痴愣的苏默文，苏宗林皱了皱眉，如果他是到年龄才退休，也就是五六年后，到时顶替他去钢铁厂的最适龄儿子其实是这个最不讨喜的二儿子。

苏宗林下意识摇了摇头，又抽了口旱烟，下定决心，现在退就退吧！

也好叫默根有个去处，否则孩子就真要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