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等还是来晚一步呐……”

一道悦耳的男声骤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头戴玉冠，身穿松绿底暗纹茧绸直裰的青年正缓缓步入场中。来人眉目清朗淡然，挺身而立，像一根新出的柳条，拂过在场众人的心波。

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穿葛布短褂，应是小厮；另一个温文儒雅，李复竟然认识，正是黄衍。

“哎哟，今天真是好日子，只不知刮的是什么风，竟把段兄吹出来了。”窦吉年话中略带调侃。

“闲来无事，知晓窦兄在此设宴，便来凑个热闹。”青年回道：“窦兄不会不欢迎吧？”

“段兄能来，荣幸之至。”窦吉年朝身侧婢女招招手：“来啊，给段公子满上。段兄姗姗来迟，可得自罚三杯才是。”

“昨日我偶感风寒，实在不宜饮酒，窦兄便不要为难于我了吧？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青年一点儿要喝的意思也没有。

嗯？这话的意思是，你要为难于我，我就要砸场子的意思吗？这人是谁啊？对着窦吉年这么大口气……李复八卦的小火苗直冲脑门儿，就差抓把瓜子看戏了。

“段兄还是这么快人快语。”窦吉年并未因被驳了面子而恼怒，李复惊讶，这还是昨晚那个要打要杀的窦公子嘛？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段兄来得正巧，这位是李复，李兄，初到咱们孔州，段兄可得多多关照。”窦吉年又看向李复：“李兄，此乃段太守家的二公子，段函星。”

原来他就是段函星。李复连忙一礼：“段公子好。”

“李公子客气。”青年躬身回礼。

“行了，大家别站着了，都坐都坐。”窦吉年招呼众人落座。

此时已有操持的管事命仆从们撤掉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又重新摆上了新鲜瓜果和茶汤点心。

李复找了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赫连翀和白无虞便跪坐在他身后。奇的是，段函星竟带着黄衍到李复这桌凑热闹。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段函星看着就不像窦吉年那么横行无忌。

而这桌原本那些衣衫渐宽，鬓髻歪斜的女子便也端坐起来，虽还是帮忙奉茶布菜，可好歹没有再动不动就往人怀里钻了。

哟呵，原来这位段公子这么有威慑力啊……李复舒一口气，帐内总算没刚才那么乌烟瘴气了。

场中丝竹鼓乐之声又起，杂艺班子开始表演顶缸。上百斤的花瓷大缸或被抛举，或被脚蹬，看得在场众人惊呼连连，就是李复也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给自己面前的小碟中夹两片才烤制出炉的羊腿肉，就着新茶，吃得还挺香。

“听闻李公子来自海外？只不知是海外何处？”段函星突然找李复叙话。

李复一愣。心道这段公子到底是真的好奇，还是只是在试探他的身份。不过他也不慌，既然他敢自称来自海外，那自然是早已做好了被询问的准备。更甚，他还准备了一套话术，想通过这种奇特的经历给自己的产品“涨涨价”。

其实姜怀恩对目前的海外事还是略有研究，李复当日在知晓大威严禁海贸后就来找他询问过原由。姜怀恩告诉他，海禁一事并非是大威才有的，早在大安朝时便已禁止，而大威建朝不久，无暇顾及此处，便也未提再开之事。

李复了然，敢情这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而大安之所以禁海，确实和海盗有很大关系。这些海盗大多是因为沿海几个小国争斗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后，纠集起来的一帮匪众，再加上自海上逃亡而来的难民，对东境沿海各地进行不断滋扰。

当时东境正遭遇百年一遇的风灾，根本自顾不暇，所以朝廷便干脆设“禁海令”，不准私造三桅以上的大船出海。而渔民为了生计，也只得驾小船就近捕捞。怪不得白无虞说渔猎有限，都不准大船出海捕捞，那自是有限。李复还想着能有珍珠、贝壳充当“奢侈品”加工原料，估计得十分困难。

不过既然大威与海外的联系少，那就意味着往来过的人都不多，反倒对于李复杜撰新身份是有利的。

据姜怀恩处现有的书册记载，能被世人知晓的不过都是大威周围沿海的小国，如迦林、真南、火罗等，李复满头问号，这些名称他闻所未闻。不过，按李复的理解，大致也就类似于现世的东南亚一带。再远的，像欧洲、美洲等地估计就根本找不到什么记载了，至少像姜怀恩这样博学多闻之人连听都没听过，那就更别提是不是还有人去过了。

李复心中有数，这就多少意味着他可以在这事情上自由发挥，真亦假时假亦真，统统混在一起，反倒不易被看出破绽。

李复放下手中的茶盏，对段函星道：“段公子可曾听过‘欧罗巴’？”

“未曾。不知李兄可否详细说说？”段函星原本还以为李复会同他讲起沿海诸国，可忽闻一个从未听过的地方，顿时好奇心起。

“欧罗巴是大威以西的另一片大陆，其上有数十个小国分布。那里的人大多金发碧眼，肤白似雪，建筑衣着独具风格，与大威都很是不同。”李复仅用寥寥数语概括，毕竟此时的欧洲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知，只能以现世的欧洲作为原型进行阐述。

段函星尚未开口，一旁的黄衍已抢先道：“李公子可莫要诳语，咱们大威以西那是十万大山，以西蛮各部为主。这在大威便是三岁小二都知晓的。”

“诶，黄先生有所不知，我所说的大威以西自然远在千百里开外，便是万里都有可能。岂是区区西蛮而已。”

“他们有何不同？不过又是一帮蛮子罢了。”旁边一人见他们说得热闹，也参与进来。此人姓单，名叫单金梁，先前窦吉年介绍过。

“而且，金发碧眼，岂不成妖怪了？哈哈哈哈哈哈……”此言一出，更是逗得围坐众人哈哈大笑。

“单公子此言差矣。欧罗巴并非西蛮部族。他们有自己的君主，有惯用的语言、文字、钱币，信奉与我们不同的神明，而且他们有自己的农耕与工匠技术。这些都不是西蛮那种近乎原始的部落可比的。”

判断一个社会是否进步的标准就是生产力，但是这东西过于抽象，李复无从说起，只得尽可能以白话说明，不过估计在座众人真正明白的也没几个。

哪怕是段函星，此时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估计也是只有听没有懂。

“想不到李兄长于海外，初回大威，对大威诸事还知道得挺清楚嘛？”单金梁语带揶揄地道。

“此乃在下家训。我们虽背井离乡，但本源文化不敢相忘，自是要从小熟读相关书册，时刻谨记家族教诲的。”还好李复脑子转得快，把这一质疑又给驳回去了。

“既然李兄说欧罗巴的这些东西都和咱们的不一样，可能具体说说？”段函星懒理对方找茬，倒是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虚心求教。

“具体什么不同啊……”李复琢磨了一下，道：“在欧罗巴，女人可以当皇帝。”

李复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立马变得鸦雀无声。

李复有想过可能大家会比较诧异，但没想到能这么……呃……诧异。

紧接着帐内便是一阵哄笑之声，单金梁道：“哎呀哎呀，想不到这欧罗巴竟是个女儿国，如此说来，我还真想见识一番了。”

他身侧的女婢也是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被单金梁一把揽进怀里，调笑道：“原以为你是个女妖精，想不到竟还是个女陛下，哈哈哈哈哈……”

李复顿觉辣眼睛，忙又撇头，却与段函星来了个对视，二人忽就生出了些意气相投之感。

“不过……这女子究竟得是如何智计无双，才能登顶帝王呐？”段函星低声问李复。这种事放在大威，他是想都不敢想。

“若只说能继承统治帝位的，大体也是由家族与血统决定的，公主与王子都有王位继承权，他们自有一套继承顺序的法则。在欧罗巴，无论是女王还是皇帝，既然要统治国家，那也是需要名师授课，众臣辅佐的，这一点倒是和大威没什么不同。”李复解释道。

“原来如此。”段函星颔首。

“只不过，他们在看待男女的问题上可能会比大威更开放一点。”李复继续道：“在我看来，男子能做到的事，女子并非就不能。若是女子有才学，有能力，有机会，所及之处未必不如男子。而一个男子若是好逸恶劳，不思进取，便也难有成就。”

李复这话略微有些托大，要是对着才认识的旁人，他断然不敢这么说。可对着段函星，他总觉得此人和其他纨绔不一样。

“李兄之见地，倒是令我醍醐灌顶。”果然，段函星对李复的“离经叛道”之语表现得并不是很排斥。

“这世上本对女子就有更多的约束与限制，却时常忽略了女子的才思与贡献。我便曾在渔良县见过海盗来袭，妇人举刀相抗，保护幼子之举，谁又能说她不如男子呢？”

“若是女子可以入学堂，考科举，焉知这天下又是何种景象？”段函星眼含笑意看向李复，李复觉得那眼神像在看志同道合的老友。

“是这样的道理。”李复颔首以表认同，但他也就此打住了话头。

其实他很想说，在现世，无论是在受教育还是就业上，女性都和男性拥有相同的权利。但是，在当下，这种奇怪的话题还是适可而止才好，他们不宜在人多嘴杂的地方深入探讨。

即使他和段函星是“惺惺相惜”，但与在座众人却是“格格不入”。原本就仅是闲聊，他不想无端引起口舌是非。而且他明白，此时受时代观念局限，有些意识形态的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文明还得经过人类自行的探索和改进，才会达到它该有的高度。

只是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让李复萌生出了些许优越感，就让他自己偷乐片刻吧。

“If at first, the idea is not absurd, then there will be no hope for it.” 李复给自己和段函星都添上茶，举杯的时候他用英文缓缓说到。

“你在说什么？”段函星听他念念有词，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是欧罗巴大陆的其中一种语言，意思是，一个新的想法在最开始时大家都会觉得荒谬,可焉知就不会成为真理呢？段兄，请喝茶。”

“好。”段函星深切地看了他一眼，将茶一饮而尽。

由始至终，赫连翀和白无虞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于李复身后看他“信口胡诌”，咳，谈笑风生，三人间还真有点儿各尽其责的意味了。

注①：If at first, the idea is not absurd, then there will be no hope for it.爱因斯坦名言。

作者有话要说：请容许咱们的李小复同学稍微装个杯~（捂脸）~还有，最近小伙伴儿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哟~多穿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