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赫连翀,祖父是赫连家的嫡长血脉赫连修,与曾经的家主赫连英乃是一母同胞。我的祖母则出身名门吕氏,亦是大安‘紫京七世家’之一……”
“大安丰鼎二十年,广王曹氏为了夺权,联合东境北域发动叛乱,攻破紫梁都后害死了我赫连满门,只留下我堂姑姑赫连琬和堂叔父赫连穹二人囚禁宫中……”
“那你……”李复看向赫连翀。
“彼时我还只是个三岁稚童,因为不在赫连家的族谱之上,得以逃过一劫……”赫连翀嘴角扯起一抹浅浅的苦笑。
“据说我阿父赫连霁当年在紫梁都也曾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而我阿娘则是罪臣之后,流落风尘做了官妓。二人云泥之别却两心相悦,我阿娘那样的身份,别说娶为正妻了,就是赫连家的门槛都碰不得……”
“无奈之下,我阿父带着我阿娘背弃了家族,离开了紫梁都。我祖父自觉家丑有辱门风,所以推辞了家主之位由其弟赫连英袭爵,然后自请调往廷州为官。”
“只可惜没两年广王起事,廷州等地首当其冲,我阿父放心不下祖父母,于是前往相助,最终被围城困死。我则被托给亲信送回紫梁都……”
“那你阿娘……”
“我阿娘生下我后太过体弱,没两年就走了,反而未经战乱之苦。”
“这些事,我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连无虞都不知道。”赫连翀语气平淡,仿若在讲他人的故事。火堆透出的光将他面色照得通红,但李复还是在光影下捕捉到了对方微微发白的嘴唇。
李复了然。他尤记得自己在同赫连翀说起现世人人平等时,对方给予的认同。当时他还觉得诧异,如今看来原由便是在此。倘若赫连翀他阿父和阿娘不受身份桎梏,那结局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曹氏叛军攻势迅猛,朝廷溃不成军,短短数月便打到了紫梁都。山河倾覆,国破家亡,赫连一脉几近断绝。我无名无分,反而得以苟活……”
“后来,皇帝为了做给天下人看,召了赫连旁支进京执掌门楣,便是现在的安乐侯赫连郁丰……他不知晓我真实身份,只以为我乃府中的仆役之子。”
“直到太初八年,我姑姑赫连琬怀了皇嗣,求得皇帝开恩释放了叔父,我才得以被正名列入了族谱,并跟随他到叙州上任。”
“曹氏之于赫连家仇深似海,故而这么些年,我们便一直在谋划复仇之事,以告慰赫连一族千百亡灵……”
“……”李复试探道:“那你口中的复仇便是要反了当今皇帝?”
“是……”
“可你们这样做和莫辞那样的乱臣贼子有什么区别?”
李复大体可以理解赫连翀他们试图排遣复仇欲望的心情,但却很难认同。世人心中都有贪嗔痴妄,而一个人欲望的失控,往往就是悲剧的开始。既然复仇的目的是为了对抗不公,寻求正义,那牵连无辜,搞得天下大乱又有什么正义可言?
皇权更迭,势必腥风血雨!
可是天下何辜?世间万民凭什么要为他们这些恩怨情仇买单?
“本就没有区别……”赫连翀的回答出乎李复预料。
李复:“……”
“你真是这么想的?为了复仇你真的可以不择手段,血流千里?”
“……”赫连翀呼吸一滞,好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他既然生来注定要做一把刀,那就干脆做一把无情的刀,直到断裂,乃至消亡……
“之前我曾告诉你,我们到东境是为了追查恶钱一事……其实也不尽然……”
“我利用了你在东境开设乌珍奇园的契机,接近各世家大族查探临王意图谋反的证据……之后,也是我带人攻打迦林海盗,导致迦林派兵压境……我还利用段兄向皇帝揭发莫辞谋反,好彻底激发朝廷和东境之间的乱局,再多番利用事端,逼迫莫辞提前起事……也是我害得段兄被刺客盯上,险些丢了性命……大威战祸又起,百姓必然流离失所,这桩桩件件,皆我所为,我无可辩驳……”
赫连翀字字如刀,声声都扎进李复心里……
“你放屁!你个混蛋大骗子!”李复愤然起身,扯起赫连翀的衣襟吼道:“要不是你身上还有伤,我真恨不能再多给你两拳!”
赫连翀沉默以对,大有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对此,李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在屋里踱步画起了圈圈。
赫连翀心尖发苦,今夜过后,他和李复便从此如陌路了罢……
“哼……”李复突地哼笑一声,终还是又走了回来,他钳住赫连翀的脖颈迫他与自己对视,然后一字一顿地道:
“行呀……是你刻意逼迫莫辞谋反……是你迫使东境大乱……那你还留在孔州帮着守城干嘛呀?你大可以打开城门让莫辞带兵杀进来啊!啊?”
“而且你明知道刺客是去杀辰飞兄的,你还跑去救他算什么意思?你利用完他,应该巴不得他死了好一了百了吧?”
“还有,我如今已经知道了你们要谋反的秘密!也知道山里藏了铁矿!”
“你!现在!杀了我呀!”
……
……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火堆里“啪”一声闪了个不大不小的火花……
李复的连声质问让赫连翀彻底陷入哑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复犀利如斯。李复的眼睛里透着冷意,好似他再敢胡言一句就要把他生吞了似的。
李复心气不顺,见赫连翀没有反应,于是直接伸手探向了赫连翀腰间的横刀,却被赫连翀一把摁在了手上动弹不得……
那一刻,赫连翀为自己筑起的外壳瞬时土崩瓦解……
“口是心非的混蛋玩意儿!”李复用力抽出手,懒得再看赫连翀,干脆甩门而出。
迎面就撞上提溜着一只雉鸡的白无虞,对方一脸讪讪,不知已在门外听了多久。
“闪一边儿去……”李复横眉怒对,此时他看谁都觉碍眼。
“哎……”白无虞遭了无妄之灾,却不敢还嘴,只可怜巴巴地冲李复身后嘟囔了一句“我又没有招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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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沟渠并不能抚平李复焦躁的内心,他寻摸了一块石头坐下,却如坐针毡。
从他知道赫连翀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了的时候,就彻底颠覆了他对过去某些人和某些事的认知,同时也是在挑战他的底线,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李复深觉自己就像是在故事的旁观者与参与者之间不停地做着角色转换。
他一个外来户,凡夫俗子,胸无大志,所求不过是想关起门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罢了;可一晃数年,他在某种程度上又已把大威看作是生存之地,有太多难以割舍之人,故而其上发生的种种又怎会真的与他无关呢?
他不想助纣为虐,也无力去道貌岸然地指摘他人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可前方明明是个火坑,他亦好像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在乎之人往里去跳……
可是……他能怎么做……又能做什么……
这不仅仅是一个困局,更像是一个死局……
李复被这一团郁气堵得胸口发胀,他想不通,只觉得脑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炸掉……
良久,李复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以为是白无虞,转头去看,发现竟是赫连翀。
“你又打算说什么鬼话来糊弄我?”李复把头埋进腿弯里,一副不听不闻不看的鸵鸟姿态。
赫连翀语塞,他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可在面对李复之时却总是无所遁形。
他踱到李复身侧停下,手里的陶碗中放了一条鸡腿正悠悠地散发着香气。
不等赫连翀劝饭,李复猛然抬起头夺下陶碗就把鸡腿往嘴里塞,直至嗦啰得只剩一根骨头才又将碗扔回给赫连翀:“好了,我吃饱了,你走吧……”
赫连翀:“……”
赫连翀按下心底的不知所措,就近在李复旁边坐下,隔了好半晌才沉声开口:
“小时候,我很恨自己的姓氏,也不敢跟人家说我叫‘赫连翀’。别人或许都当这姓氏乃是无上的尊荣,可与我而言却是我生来孤寂的根源……”
“可是后来,抚养我长大的阿翁给我说了很多关于赫连家的事,说我祖上乃是一方诸侯,励精图治,惠泽四方;说我祖父为官爱民恤物,激浊扬清;便是我阿父也曾是个光霁月明之人……赫连一脉虽贵极人臣,却也兼善天下……”
“稍大一点,我随叔父来到叙州,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灾祸横生,饿殍遍地,我第一次发现还有比我活得更像蝼蚁之人。叔父性子狠绝,收拾起这边的贪官豪绅来一向不择手段,全然没有大族的气派风范……”
“他说我既已认祖归宗,从今往后便只能做赫连氏的刀,不诛曹贼,我阿父,我阿娘,我祖父母……我们赫连家世代魂塚都将永无宁日……”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四岁那年,我和无虞遇到两个山匪打劫一个挑货进城的货郎,我和无虞合力杀掉了他们,却也未能救下那人……我那时又怒又怕,腿软得我站都站不起来,在血里坐了好久,眼看着尸体在我面前凉透……回家之后更是成夜成夜地睡不着,一闭眼就全是那时腥红的画面……”
“十六岁时,叔父问我是要执笔还是拿刀,我选了拿刀,进了军府,我想救那个货郎,救阿父……想保叙州这一方太平……”
“但可笑的是,我越往前走,我的所作所为却开始变得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
“赫连家的仇恨好像终将化作一场新祸乱的起点,我怎么做都是错……报不了赫连家的仇,我不孝不悌;挑起大威的内乱,我不忠不义……慎之,你说,这天底下,可还有比我更混账之人?”
不定期掉落小剧场:
李复(握拳):好气哦!气死老子了……
某茶(欣慰):哇哦~我崽可算出息了!
李复(横眉冷眼):……
某茶(畏畏缩缩):溜了溜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这一节终于造出来了,卡shi我了(捂脸)……